朱樉理了理衣袍,瞥了呆滞的官员一眼,然后看向想来维持秩序的京城护军。
“二皇子殿下,你怎么在这?”领着护军匆匆赶来的南京城副指挥使张子明立刻下马,抱拳道。
朱樉道:“太子的命令,让学子们帮忙干点活,城中护军不要阻拦。”
说罢,他拿出了他大哥给他的太子令牌。
可喜可贺,朱标除了那一串“如爹亲临”令牌,也有自己的令牌了。朱元璋已经下令,朱标本人的令牌,能调动京中所有护军。
张子明扫了一眼令牌,立刻道:“遵命!下官京城副指挥使张子明,可否需要下官护送?”
一听为太子做事,张子明根本不听现场发生了什么,立刻激动万分想要帮太子。
张子明曾经与年幼的朱标一同守过洪都,那时候他还是个千户。
洪都之战时,朱标为了让将士们保持士气,开办了读书班。张子明在读书上很有天赋,作战也很勇猛,朱文正就将其举荐给了朱元璋,朱元璋给了他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
大明建国后,张子明得了爵位,现在又在京城当副指挥使,已经是“勋贵”中的一员。
这样的经历,不仅让张子明很敬佩朱标,也让他暗暗将朱标作为自己的伯乐和恩人。
张子明曾想过,自己要多多努力,以后才能回报恩人伯乐。
结果恩人伯乐是太子,他估计一辈子都报不了恩,心里十分憋闷。
献上忠诚就算报恩?就算太子不是朱标,张子明也是忠君爱国的人,说什么废话呢。
虽然知道自己没机会报恩了,但能接到太子的命令,为太子做事,张子明还是劲头十足。
“你就是张子明?”朱棣好奇地插嘴,“大哥和正哥提起过你,说你在洪都点戏的次数最多,那时候洪都其他将士都想揍你。”
朱樉瞥了一眼一开口,就让在场悲壮气氛少了大半的傻弟弟:“季泽。”
朱樉见到朱棣这个眼神就想揍弟弟。不过现在这气氛,不是兄弟内讧的时候,他压着脾气道:“去取报纸。”
朱棣虽然已经进入叛逆期,和除了朱标之外的兄长关系越发不好。但干正事的时候,他可不会拖后腿。
朱樉看向惊愕的张子明,道:“太子大哥将派学子发放报纸,向百姓解释这次科举骚乱之事。学子们第一次派发报纸,不是很熟练,请张指挥使派人维持秩序,不要给人可乘之机,伤到学子和百姓。”
张子明立刻抱拳:“下官遵命!请二皇子殿下放心!”
他眉毛都笑得快飞了起来。太子殿下还记得我呢!
“好久没回京,京中人恐怕都忘记我们了。”朱棡回头,对同窗笑道,“是时候告诉京城百姓,我们应天小学的小学生们回来了。”
他们转身走进学子中,就像点兵一样,每人点出近百学子,抱着报纸朝着计划好的方向走。
三千学子不断向放榜前的空地聚积,然后不断跟着穿着火焰袍的勋贵子弟离开。
百姓们也不断向这个“热闹处”聚积,好奇地看向穿着火焰袍的青年们,交头接耳。
“那个袍子怪好看,是什么大官吗?”
“你才来南京不久吧?这是火焰袍啊,当年应天小学的学生们穿的毕业衣袍。”
“对……唉,那个挺魁梧的人,长得有点像周家的小子。”
周骥听到一位大婶的大嗓门,条件反射看过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一位卖很好吃的素包子的大婶。周骥曾经去吃霸王餐,然后被朱标领着去道歉,并每天下午放学就去帮大婶卖包子,一共卖十天,抵吃霸王餐的钱。
周骥太喜欢这家包子,主动帮大婶卖了一个月包子,就为了每天放学有包子吃。
之后他还想继续干下去,被大婶赶走了,因为他太能吃。
大婶赶走他的时候,第一次给他蒸了一大笼肉包子,叮嘱他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不然就只能回她的包子铺,继续帮她卖包子。
周骥想,这个婶婶好蠢,我看上去像是不读书就必须出去干活的贫苦人家吗?我爹是跟着朱大帅的大将军!
但他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乖乖点头,偶尔还去大婶的包子铺玩耍,直到大婶不卖包子,不知道搬去哪了。
周骥回忆结束,对着包子大婶挥了挥手。
包子大婶先眼睛瞪圆,然后也使劲举起手挥了挥,大声道:“有出息了啊!”
包子大婶笑道:“我在官学门口开了家饭馆,还卖包子,有空来吃啊!记得给钱!”
周骥哭笑不得:“嗯!”都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当初没给钱啊?
他又向大婶挥挥手,领着参加会试的学子离开。
包子大婶侧头对身边人道:“还真的是周小子。我跟你说,周小子人可乖、可勤劳了,很小的时候就帮我卖包子,只要几个素包子当工钱,卖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我赶他走,让他好好读书,不用帮我,他才离开……”
包子大婶嘴里叨叨叨,许多人都竖着耳朵听,听她口中被记忆美化了许多的“勤劳小学生帮助贫苦包子大婶卖包子”的故事。
不只是周骥,这不到四十个应天小学第一批小学生,也是应天小学第一批主动接触平民百姓,为平民百姓干活的小学生,对南京城的百姓而言,对他们的印象自然最为深刻。
比起官学现在定期的校外实习,这些在当时战乱中的南京城的活跃,对南京城的百姓而言,是一种心灵寄托。
他们看着这些很多时候没有爹娘陪伴的小学生们长大,听过这群身穿火焰袍的青年们小时候干活累了突然想爹娘的哭诉。然后,他们将那群孤零零的孩子们揽入怀中,轻声安慰。
那时候泥腿子勋贵和百姓之间还没有多少隔阂,他们视这群孩子为自家子侄。
不少百姓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喊出了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们的名字。
那群孩子即便长大,仍旧和小时候一样,会立刻转头看向他们,然后对着他们微笑,甚至还会喊出他们的名字。
跟随在火焰袍青年身后的赴考学子见到这一幕,皆若有所思。
留在原地的练子宁好奇地问孔佑:“官学的学子这么受百姓爱戴?”
孔佑道:“不是爱戴,是亲切。有火焰袍的人是官学的前身应天小学第一批毕业生,或者是老师因特殊原因收入门中,单独教导的学生。老师说,那时到处都在打仗,同窗的父母皆在军中忙碌,所以同窗大部分是吃南京百姓的百家饭长大,所以与南京百姓更亲切。”
练子宁惊讶:“那时候皇上的将军们家中不会请不起仆人照顾孩子吧?”
朱樉走过来,道:“仆人照顾和邻里乡亲照顾不一样。孩童是一张白纸,如果生活在仆人的照顾下,他们就学不会尊重别人,会潜意识把所有人都当仆人。何况关上门,谁知道仆人对孩童们好不好?不过我们也只是偶尔约着一起去可靠的百姓家串门,大部分时候吃住其实都在学校。好了,我们也出发。”
孔佑叹息:“真想早一点拜入老师门下。”
应天小学读书的同窗和他这种后来拜入老师门下的人不一样,看似他们没有比住在老师家的自己与老师更亲近,但他们与老师在灵魂上的距离,肯定更接近。
“将来能领到火焰袍,你已经快被官学其他学子羡慕得想揍你了。”朱樉没好气道,“你知道那些因为年龄不够入学或者因为当时不在南京,而没有成为第一届学生的人心里有多难过吗?”
孔佑干咳一声,道:“我肯定不会在外面抱怨。”
练子宁表情酸极了:“佑之兄,不说别人,我现在都有点手痒。”
刚走过来的张琳只听到练子宁这句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练子宁。
练子宁:“?”
张琳道:“家父亲手调配的膏药,对蚊虫叮咬止痒效果很好。”
练子宁:“??”
张琳对练子宁的“??”发出了“???”。
孔佑:“……出发出发,要面圣了。”
孔佑把张琳和练子宁推着离开,赶上已经走向皇宫的中榜学子。
朱樉等四兄弟负责领着中榜的南方学子和孔佑、张琳去皇宫面圣,顺便路上也要散发报纸。
朱樉去找孔佑,本来想问孔佑是否紧张。哪知道张琳一番莫名其妙的举动,让朱樉都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了。
朱樉忍不住不顾皇子的形象挠头。
他开始担心,张琳的性格是不是不适合官场了。
……
朱标的弟子们带着会考学子出发的时候,朱元璋也召来文武官员,就王亮状告主考官刘三吾科举舞弊一事进行审理。
朱标回南京后,一直在幕后帮朱元璋干活,第一次出现在朝堂。
令众臣惊讶的是,朱元璋在自己龙椅旁边摆放了一张小龙椅,居然让朱标坐在他身边。
历代皇帝,哪个会在大龙椅旁摆个小龙椅让太子坐?!
一些人对洪武皇帝对太子的溺爱,又有全新的认识。
另一些人则在心里吐槽,如果不是标儿摇晃着皇帝的肩膀严词拒绝,皇帝就准备让标儿和他挤一个座了。
朱皇帝:“龙椅这么大,一起坐!坐远了我怎么和你说话?”
朱太子:“爹,你闭嘴!听我的!”
这届状元是刘基的同乡。如果没有朱标提前布置,为了安抚北方学子和北方百姓,这个状元的脑袋恐怕要成为牺牲品。刘基心中十分悲愤。
但临上朝看到这一幕,刘基心中的激愤少了许多,脑子变得十分冷静十分理智。
脾气最暴躁的皇帝还在那里丢脸,看来今日这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希望今日能亲眼见到标儿骂死人。刘基怀揣着美好的期盼,大摇大摆地上朝,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吓坏不少心中有鬼的人。
刘基这老匹夫已经知道状元是他老乡了,怎么还一点都不害怕?
就算不害怕,你好歹露出点愤怒的神情吧!
朝议开始,争吵十分激烈。
但中书省的诸位相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就连有人把火往他们处引,都仿佛事不关己,看得人十分火大。
上首处的朱元璋的屁股悄悄挪动到了龙椅一侧,和朱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朱元璋问道:“标儿,第一次上朝,你感觉如何?”
朱标扫了一眼下方,眼眸低垂:“聒噪。”
朱元璋差点笑出声。
聒噪,确实是朱标对朝议唯一的感觉。
他设想过自己站在朝堂上听文武官员辩论时的情形。在他的想象中,这应该是紧张的、认真的、充满着不见血唇枪舌剑的激烈战场。
当他坐在了这里,他才发现,底下人的声音就像是苍蝇和蚊子一样嗡嗡嗡,非常难入耳。他听不进去底下人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各种夸张的表情。
朱标思考,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得出结论,大概是底下这群人的话完全没有内容,全部都是“感情”。各种没有证据的戴帽子甩黑锅拉人下水,不像是朝中栋梁为了解决国家大事而激烈争论,倒像是一群市井无赖在胡搅蛮缠。
听听。他们的话题已经不在了南北榜案上,开始攻击对方的私生活了。
这个人说,你取了多少房小妾;那个人说,你热爱华服骏马肯定收受了不少贿赂……说着说着,连对方父母甚至祖宗十八代都挂在了嘴边,不少人已经撸起了袖子,仿佛言语争锋已经不能表现出他们心中的激烈感情了。
乱糟糟一片。
朱标道:“爹,我想起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