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没睡醒的小团子盘腿坐在地上,空茫茫的视线落在他未被遮掩的小腿上。
最痛恨最自卑的伤口血淋淋地裸露于人前。
还是那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心脏犹如被一只手死死攥住,裴屿深胸膛剧烈起伏,眼底迅速洇开痛苦的薄红。
不能,不能让她看见。
轮椅慌不择路地向床靠近,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拽住漂浮的芦苇,他现在就想抓到一样东西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把他的腿盖住。
但是,一只小手轻轻揪住了他的袍子。
“屿深哥哥,我可以摸摸吗……”
小朋友的奶音黏黏糊糊的,却一字不落、无比清晰地传进裴屿深的耳里。
如朽木触惊雷。
仓惶的少年陡然怔住,躯体僵硬得如同一座苍白的石像,脑海里空荡荡一片。
揪着他衣袍的朝朝,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哥哥的回答。
良久,他僵滞的手指动了动,缓慢偏头看向地上的小朋友,只消一眼,他就如被灼伤似的猛然操纵轮椅转了个方向,避开来自某团子认真的眼光。
少年嘴巴张了张,闭紧眼睛深呼吸,吐出的气息颤抖不稳:“不可以。”
朝朝跟着轮椅转了过去,一屁股吧唧坐在地毯上,迷离的小眼神带着不解:“为什么呀……”
她不是连手手都可以摸了吗?
裴屿深没有说话,一声不吭地与小朋友僵持着。
朝朝迟缓地眨了一下眼,她有点泄气:“真的不可以吗……”
裴屿深抿了抿唇,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口舌却已极度干渴,肺腑间呼出的气一路燎烧到喉咙,他艰难地低声道:
“因为很丑,很难看。”
纵然他每日会进行腿部按摩,但瘫痪导致的肌肉萎缩是不可抗的。
更何况,上面还有未褪的累累伤痕。
是畸形的,难堪的,令人作呕的……
朝朝迷茫地皱起了小眉头,
“我怎么没看到……”哪里丑呢?
明明是又直又长的。
朝朝坐在地上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小短腿,嘴里嘟嘟囔囔:“都比我整条腿都长了……”
哎,这样还让不让小朋友活啦!
裴屿深听见朝朝不加掩饰的嘀咕声,泛着薄红的眸底闪过怔愣之色,他慢慢抓住扶手,他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打量着那半遮的小腿,朝朝歪了歪脑袋,直接伸出小手,轻柔地碰了碰那条刚好暴露在她面前的伤痕,“现在还痛不痛呀……”
那伤痕细细长长刚结了痂,似乎是有尖锐的锥形物狠狠剐蹭而过,让人想象出它当时划破皮渗出血的样子。
想说的话陡然哽在了喉间。
这回裴屿深的脑子是彻底空了,他黝黑的瞳孔无意识地放大,明明是失去知觉的双腿,但那被朝朝轻柔触碰过的地方有如火烧灼,熔进了他的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就连吐息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少年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栗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抑住喉间即将溢出的闷哼。
脑瓜子不太清醒的朝朝没有注意到哥哥是异常的安静,毕竟屿深哥哥向来是不爱说话的。
“这就是上次不小心受的伤吗……”
朝朝还记得当时屿深哥哥是如何也不愿意告诉自己,他伤在了哪里。
——并不是,是他在极度厌弃时,自己故意划伤的。
看着它鲜血淋漓,而自己毫无所觉。
潮水般的苦楚和酸涩浸染了裴屿深的眼眶,他濡湿的睫毛颤了一颤:“不要再摸了……”
低哑的声音如朦胧的雾气弥散在空中。
那里,丑陋且肮脏。
朝朝的小手停住了,她抬头看向他,绵绵的奶音有点歉疚:“是我弄痛哥哥了吗……”
裴屿深:“不是……”
“呼呼——”朝朝热到粉红的小脸蛋凑近了他的腿,往着那伤痕呼着柔和的风,她软乎乎地说:“这样……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
因为痛痛都被她吹走啦。
这项业务朝朝她很熟。
裴屿深低头望着傻呆呆呼气的小团子,想要扯唇讥讽一笑,却怎么也扬不起来,在一次次呼气声中,少年压抑颤栗的躯体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腿分明感知不到风,但又好像真的吹去了些苦痛。
朝朝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吹着气,那绵绵不断的呼呼声硬是给她吹困了,上下眼皮子打架。困得来回摇摆的小团子最后往前一倒,抱着裴屿深的小腿闭上了眼。
突如其来的依偎让裴屿深一怔,黑瞳闪烁着恍惚的眸光,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而后慢慢抬起,像是飞蛾总是会难以自抑地被光火吸引,他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了朝朝的脑袋上。
小团子柔软的发丝儿蹭过他的掌心,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在摸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感觉头上有点痒痒的,朝朝缓慢地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吹着吹着睡着了。
裴屿深装作无事发生地立刻移开了手。
“屿深哥哥应该不痛了吧……”
有点不好意思的朝朝挠了挠头,坐直身体后发现少年白皙孱弱的小腿印着淡粉色的压痕,“……”
朝朝努力用她的浆糊脑子思考,这是她干的吗?她明明是来帮屿深哥哥的……呀?
“红了一点点……会疼吗?”
有点子心虚的朝朝看向小哥哥,就这样撞进了少年垂落而下的黑眸。
裴屿深只对视一秒就败下阵来,仓促地移开了视线,他抿着唇说:“……没有感觉。”
地上的小团子传来长长的一声“噢”。
裴屿深顿了顿,说完他就后悔了刚才的回答,指尖一点点摩挲着扶手上凹凸的表层,几番挣扎之下,终是没忍住转过眸子,去窥探她的表情。
视线在惺忪茫然的朝朝停了三秒,他别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会嫌弃吗?”
少年突然没有缘由的发问让朝朝本就不清醒的脑子雪上加霜,她似乎思考了许久,最后诚恳求教:“嫌弃什么啊……”
裴屿深喉结滚动,逼迫自己转过头来直视着她,他唇角扯出一抹晃眼的笑,说出来的话却直截戳破了那美好的表象。
“因为我是个残废,可能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