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明日成婚的消息多多少少被城中人议论着。议论最多的,无非是温氏家主头一回娶亲,娶回来的倒是个小世家的庶女,抬进门做了个侧夫人,却也是高攀。
不过不少人甚是同情这位方家姑娘,毕竟那温氏家主手段瘆人,名声在外。
这些话,自然也传进了帝师府。
云野将调查结束后的情报如实告诉了空相臣,心底存着些疑惑。
温家一向野心勃勃,产业强盛,近来那新上任的温家家主暗中与蛊虫一派人有了来往,秘密私会。
云野自然明白眼下这情况得对温家多有监视,只不过他家大人另外交代要查清温家家主要娶的方家四小姐。
明儿个,就是温家娶亲的日子。
帝师府的禁足令仍旧没被收回,空相臣也仍旧待在府上,闭门谢客,门可罗雀。
黑白对弈的棋盘上,不分伯仲。
空相臣听完了云野的汇报,落下了一白子,收了手,却无心思在这棋盘上。
他的心思如今在哪儿……唯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温家的消息,不是他最想听到的消息。
就在空相臣起身的时候,衣袍落在了棋盘上,扫落了大半的棋子,碎了几颗。
没由来的,空相臣忽而眉头轻跳,眸色沉了下去。
他只觉得有些不妙的预感。
云野没想到有个这样的插曲,不禁看了一眼自家大人颇有些难看的脸色,回想起这几日大人的确有些反常。
打碎了茶盏,扫落了棋子,以前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意外”。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云野说了个吉利话。
空相臣脸色仍旧有些难看,衣袖中的手紧握着,心底的猜测越发显得真实。
没由来的心慌。
“即刻派人去打探她的消息。”空相臣压着声音,周身染着阴霾。
云野刚要应下来,却忽地一顿,试探性地问:“大人指的……谁?”
空相臣无言瞥了他一眼,寒气幽幽。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云野脖子一凉,硬着头皮又问:“大人……属下实在不知……”
空相臣:“慕少主。”
“慕少主?”
云野意外,这怎么就突然提到慕少主了?那小少主不是还在南边赤月宗地盘上没回来吗?之前也不是没派人跟着,结果就是活生生被慕少主逮住,一脚踢了回来。
这咋的,又要去跟着?
云野没胆子再问,提了刀立马溜了。
空相臣捡起脚下一枚碎裂的棋子,眸色暗了暗,长袖莹白,也让他想起了他那件划破袖子的衣裳。
没了她的消息之后,这几日他总有些心绪不宁。
这盘棋是他一手缔造,以身入局,他从未有过后悔和犹豫。清元门一行,他亲手引她入了这场杀局。他为谋,她为将,她心知肚明,却还是来了。
棋子碎裂的一刹那,扪心自问,他竟然生出悔意。
他后悔让她入了局。
真是荒唐又可笑。
*
温府极大,不过住人的地方却是只有几个院子,过分冷清。温祭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宅子,进了大门走在里面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让人觉得这条路深得可怕。
可这条路,他走得从来都不后悔。他若是不够狠,也活不到现在。
当初断指落崖后,他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救了下来。那人从头至尾都是有备而来,他也清楚对方想要利用的就是他的身份。
与虎谋皮,没有高枕而卧的道理。
离开盛京之后,他利用温氏长房独子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温家,闹了好大一出动静的认祖归宗。只是他回到温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温羡已经死了两年。
灵位前上了三炷香,便是他们这两个父子唯一的缘分。
这世间黑白颠倒无常,温祭到后来也没想到,他从前最厌恶的出身最后竟能成为他绝境翻身拿回一切的依仗。
仅仅是因为这层身份。
到头来,还真是讽刺。
温濡慎帮他的前提,是要当上温氏长老的总座,掌管三分之一的产业。
温祭觉得温濡慎要的不多。毕竟,温濡慎后来从未出现过,也没有对温氏造成威胁。只是后来他才知道,温濡慎和白氏有些恩怨。
云中白氏,便是他母亲一族。
如今白家生意败落,势力被削减得可怜,便是出自温濡慎的手笔。之前他母亲白韫玉来见他,只不过是求得放过白家的一个机会。
可白家死活,不关他的事。
当初温氏老家主死得有些蹊跷,大抵是暗地里某些人按捺不住性子,想要迫不及待得到手。
可家主之位最后传给了他。
不过一年而已,杀兄废弟的事他干了不止一件,手段要狠,才能彻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温家的温,是他温祭的温。
他送了许多人去给老家主陪葬,那些人,每一个都该死。
温祭仰头,看着密室里悬挂的每一幅画像,他似乎上了瘾一般要淹没在周遭的安静里,犹如海浪无声,沉溺海底。
每一幅画都是她。
初见时的紫衣提灯少女,重逢时独身骑马仗剑,她迎着阳光自由恣意的模样,她可爱无拘无束大笑的模样……
最后一幅画,是她一身红衣纵马飞驰。
他还想添上最后一幅画,只不过那画中人是他们两人,一身绣金婚服,琴瑟和鸣。
有些东西,只要他不放手,便永远斩不断,离不了。
他的梦,快要成真了。
勾陈知道自己这时候来的确不识趣儿,但是他也没了办法。
“刚刚接到飞信,还请家主过目。”
信是在温府门口被截下的,这信封上的印记却是鬼市那边才有。前些日子,家主便是暗中见了几位鬼市中人……谈些蛊虫买卖。
而且,买的还不少。
温祭沉着脸色看了,反手将信烧得一干二净,淡淡勾唇冷笑着,眼底的城府深不见底。
“本家主不喜强买强卖,就凭这些本事还敢有胆子叫价,真是说不上来的可笑。传信出去,三日后,渡风口……验货。”
勾陈有些意外,猜不准眼前人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这验货……真就是验货?
蛊虫一旦买到手,温家可就同那些人坐上了一条船。虽说如今宫中对黑市里蛊虫买卖没有加以禁止,但因此生出的风波不少,弄出了许多人命来。这玩意儿好用,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可这位温家家主是半个疯子,什么都敢做。勾陈眸色暗了暗,接下令立刻出了门。
温祭低头看着手指尖尚未愈合的伤口,微地挑眉,眼底凝着一层薄雾。
“你这般千里迢迢过来,想杀了这些人。只要你能乖乖留在我身边,我会替你一个个地都杀干净。”
“南弋,你一定会喜欢我送你的新婚礼。”
就在这时,侍女突然在门外禀报:“家主!不好了,姑娘她……她……”
温祭什么也顾不上,疯了一般跑去了南弋的院子。他刚到的时候,却听到了她痛苦的喊声。
铺天盖地的恐慌席卷而来,温祭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她。
“大夫呢!人呢!死了吗!”
侍女颤颤巍巍跪下,“家主……大夫马上就到!姑娘不知怎么了,醒了之后就神智恍惚,只说着心口疼,到处砸着东西,还说什么……”
“说什么?!”
“说……不能……忘了他……”那侍女道。
忘了他?她不想忘的……是谁?
犹如当头棒喝,温祭瞬间安静了下来,连着呼吸都冷了几分。
继而,他昂头笑着,带着偏执的疯狂。
她的反应,是情人蛊生效了。
“忘……都给我忘了!统统都给我忘了!哈哈……”
只要她这次忘了,就再也想不起从前的所有。
不管是什么君烨还是容浔,还是南弋一直忘不了的那个男人,以后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面具之下的温祭红了眼睛,吩咐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角落里蹲着的人长发未束,凌乱地披在肩头,面色潮红,唇瓣苍白。她瑟缩成小小一团,用力抱着自己,骨节都抓得泛白,守着自己如今算不得安全的小小地盘。
温祭看着她,想起曾经自己一次又一次想报复她,让她也经历一番自己承受的痛苦。
如今可笑的是,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一个吃痛无助的眼神,他就能什么都不顾,拼了命地走到她面前。
就像现在,温祭只怕她抓疼了自己。
撩开她遮目的长发,小心翼翼靠近她,像是在哄着受惊的兔子。
南弋一把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满是防备。
“不要碰我!出去!”
她如今的这点力道对温祭来说只是无关痛痒,就像一个被圈禁的兔子到底跑不出他早就打造好的笼子。
温祭并不恼,仍旧耐心哄着,大手摸着她的长发,身影笼罩着她。
“地上凉,我抱你去床上好不好?”
南弋防备:“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阿意,乖一些……”温祭轻笑着,置若罔闻。
忽地,南弋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疼了起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给撕裂,将她为数不多朦胧的记忆抽离出这个身体。
她记忆里那月华白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许许多多碎裂的片断不停地闪现,却怎么也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那人逆着光走在她面前,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那人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静静站在遮了半个院子的常青树下;那人手执长剑,迎着风不顾一切朝她奔来……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有一种无力的绝望逐渐吞噬着她,南弋紧紧抱着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这种无能为力的遗忘。
她快忘了他了……
温祭猛地被退开,来不及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回来!”
他只看到南弋慌了神,拿着笔站在书架前,却一直只握着笔,呆呆地写不出一个字来。
南弋真的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