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渠周围原本是南方最繁华的地段,远在先秦时就已经开发。现在房屋成了废墟,良田长满杂草,碍眼的不整齐的民居和衣衫不整洁的草民消失,通济渠沿岸的自然风光更加纯净美丽。
杨广坐在龙舟高高的船头,轻轻晃动手中酒杯。
歌女声如莺啼,舞女轻轻摇摆着柔软的腰肢,丝竹弹奏着宫商角徵羽,袅袅白烟从香炉中飘出。
轻歌曼舞,仙乐渺渺,烟雾缭绕,仿佛仙境。
杨广半眯着眼睛,品鉴着悦耳的歌声。
歌女唱的词,乃是李玄霸早年为杨广填写的宫词。
词曰,“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杨广初听李玄霸作此词时,笑话李玄霸还是个垂髫少年,感叹什么韶华不再。
现在他却为这首词谱了不同的曲,让歌女们日日歌唱,让舞女们日日起舞。
杨广右手的酒杯随着节奏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左手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
“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天教长少年……”
他半眯半张的双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过往。
他连太子都不是的时候,曾在江都待了整整十年。那是他风华正茂,意气飞扬的十年。
当他带兵攻打陈国时,江都就是后方指挥所在地。
杨广自幼想做什么都能成功,再大的困难在他手中都像是软泥一样可以轻轻拿捏,无论是攻打陈国、夺嫡继位、灭吐谷浑,还是建造大运河和长城,都是如此。
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
杨广心中想到高丽,怒火升腾。如果不是已经无法再召集全国兵卒,他定要再碾压高丽一次。
他给了高丽王一次又一次臣服的机会,高丽王却一次又一次戏耍他。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败,也是他认为的人生唯一一次失败。
让高丽王真心诚意臣服,已经成了杨广的执念。
杨广想着高丽,想着让他不能完成让高丽臣服执念的贱民,心里就像是有蚂蚁在爬般难受。
幸得乐声足够悦耳,才让杨广心中的焦急稍稍缓和。
他睁开双眼,远眺沿途美景。
大运河的水流几乎是静止的。杨广所乘坐的这样巨大的龙舟是不可能凭借划桨而前行,所以沿路都需要有人在两边拉纤。
最靠近河水的是纤夫,纤夫外是护卫的隋军和没有资格上船的官吏。所以杨广下江南说是坐船,其实大半队伍都在岸上前行,所以耗费的人力物力才如此巨大。
大业七年二月,杨广一征高丽时,他自己坐船,选拔了三千余名中低层官员在两岸跟着走,从江都一直走到涿郡。
他以为这是对所选官员莫大的恩赐,选拔的官员足足走了三千余里,冻饿病死者十之一二。
连随行官员都要死十之一二,那些拉纤的纤夫就更不必说了。
倒下的纤夫就被隋军迅速丢往一旁,动作熟练极了。
这一幕其实如果入了眼肯定很碍看风景的人的眼,但杨广坐在高处远眺,看不到岸边的情况。
他只看到隋军护卫之外的地方即使已经入秋,草木仍旧郁郁葱葱,风景很是幽静秀美。
记得几年前下江南时,沿岸人很多,熙熙攘攘让人心头很是烦躁。如今风光更好。
杨广离开洛阳前,曾观察洛阳的情况,感慨“洛阳的人还是太多了”。
这话是接他几年前的话。
杨玄感刚起兵叛乱时,杨广认为是天下人太多,所以杨玄感谋逆才会有民贼呼应。
天下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百姓。
当杨广从雁门郡回到洛阳,他站在宫城楼阁上低头看着街头熙熙攘攘,再次生出感触,人还是太多了。
杨广想起自己的叹息,感慨现在通济渠沿岸的景色才刚刚好。
就在杨广感慨贱民不宜多时,岸边突然飞来一团火光。
杨广还没反应过来,许多团火光从岸边飞来,就像是从岸边下了一场流星雨。
当第一团火光砸在高高的龙舟上时,宫人高亢的尖叫声让杨广回过神。
“护驾!有刺客!赶紧护驾!”
有人逃窜,有人灭火,有人拉着杨广往船舱里跑,还有人尖叫不能进船舱……
杨广晕头转向,脑海中一片空白。
两岸护卫的骁果军也发现了敌袭,立刻循着火光发射的方向寻找敌人,遭到了早就等候在此的义军的伏击。
激烈的战斗在山林中爆发,火光仍旧不断从两岸飞到龙舟上。
龙舟建造时涂了防火的材料,包裹着浸满了油的碎布的石块砸在甲板上,引发的火焰很快就被扑灭,只有浓厚呛人的烟雾不断升腾。
杨广身边的近臣有许多都曾经上过战场,用过或者见识过火攻,阻止了杨广躲在船舱中,免得被烟雾熏倒。
龙舟现在是最显眼的靶子。他们让龙舟靠岸,想要逃下船。
这时纤夫丢掉手中绳索,有的立刻逃散,有的在岸边摸索一番后居然拿出棍棒刀枪,朝着沿岸官吏和隋军奔去。
宇文化及护着杨广,声音颤抖:“纤夫中混入了民贼!”
杨广吓得双腿发软,嘴唇苍白,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连宇文化及的惊呼声都听不清。
又有小船从下游划来,在快要撞到龙舟时燃起了火焰,火船狠狠撞向龙舟。
裴世矩等人指挥龙舟垂下小船,让人护送杨广下船。
杨广看着大运河上的火船和两岸的乱贼,死活不敢下船。
大运河周围被隋军提前清理过,能隐藏的火船不多。两岸生乱的纤夫人数也很少,大部分纤夫都只是逃跑。龙舟很大,给大运河留的空隙不多。上岸确实是最安全的选择。
但杨广已经吓破了胆,看见乱贼就不肯上岸。
皇帝不上小船,船上哪个朝臣敢上船?
他们用袖子捂着口鼻,苦苦劝说杨广。
宇文化及心底都快骂娘了:“陛下!我们再不上岸,就会活活烧死在船上!”
杨广却道:“我们在河上,有的是水灭火,怎么会烧死!”
杨广坚持不肯下船,命令宫人和大臣提水灭火。
裴世矩见状,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将逃生小船放到龙舟前端,一边抵挡上游的火船,一边给龙舟前端灭火。
没有火船,投石机投来的火石点燃的火焰很容易扑灭,就是呛人了些。
待火焰稍微熄灭后,裴世矩就放下小船,让杨广逃到后面的船上。
但好像沿岸有眼线,杨广逃到哪条船,投石机所投的火石就砸向哪条船。
不过中间的大船没有火船袭击,投石机临时调整弹道也十分困难,所以大船上只有零星火焰,很快就被扑灭,连烟雾都没多少。
杨广和其余朝臣松了口气。
李玄霸在树上看到这一幕,低头对薛收道:“让王薄只盯着为首的龙舟烧,不要管杨广在哪里。这次袭击的目的是吓唬杨广,本就不可能伤到杨广。烧掉杨广所乘坐的龙舟,给杨广的心理压力会更大。”
薛收叼着一块鹿肉,亲自骑马去通知王薄。
他们所隐藏的地方,离王薄所在地很近。李世民和李玄霸是扮作薛收的家丁隐藏在这里。
王薄听从了薛收的献策,投石机重新瞄准了已经只剩下宫人的领头龙舟。
在得知杨广离开领头龙舟后,阻挡火船的宇文化及等人就已经退回第二架大船上,王薄也没有再冒险派出火船。
现在他决定把目标从杨广变成杨广的爱船,就再次派出了火船。
这次火船上的人没有跳水逃走,而是攀爬上龙舟,然后直接在龙舟上点火。
宫人们在皇帝和大臣逃走时就纷纷逃窜,小部分人慌不择路躲进船舱瑟瑟发抖,大部分人跳下水游向两岸。爬上船的义军很少,但没有一人阻止他们放火。
龙舟很快被火焰包裹,点火的义军跳下船游到两岸,高呼“狗皇帝已经被烧死”。
大部分在岸上的隋军不能观察到龙舟上的情况,见到龙舟着火,居然真的有人信了。
有小部分人还留着独立思考的能力,知道皇帝肯定能逃上岸或者逃到其他船上,但心里不确定,也不敢乱说。
杨广从雁门郡回东都洛阳时遭遇义军袭击,他认为骁果军护卫不力,处罚了许多人。
之前骁果军因废太子杨暕兵谏死了许多中低层将领,现在又罚下了一些中低层将领,导致领兵的军官更换太过频繁,且心生胆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愿意出头承担责任。
如果杨广这时在自己乘坐的船上挂上帝王的旗帜,就能迅速结束岸上的混乱。
但杨广不敢。
他挂上了旗帜,岂不是让乱贼知道他在哪条船?为了自身安全,杨广让护卫把建议挂起旗帜的官吏全部捆起来堵住嘴,并骂他们是想害死自己。
杨广提前清理两岸义军的效果其实很好,两岸的义军不多,远远不是隋军的对手。
所以就算混乱,隋军也能把两岸义军压制赶走,只是死的人多一些。
难道杨广会在乎这一点人命吗?
“他当然不在乎。”李玄霸道,“二哥,骁果军这次再不生乱,他们的脾气就太好了。”
李世民晃了晃腿,笑道:“你折腾这么多,就是为了逼反骁果军?”
李玄霸摇头:“我可没逼反骁果军,难道不是杨广逼反骁果军吗?是我让他在二表兄兵谏时杀掉大半骁果军小军官?还是我让他克扣骁果军在雁门郡的战功?或是我让他在骁果军拼死护卫他逃回东都后惩罚骁果军?”
李世民举起双手:“我就随意说一句,你怎么话这么多?”
李玄霸道:“我话还没说完呢。骁果军大多都是关中人,关中人有多重家乡尽人皆知,是我让杨广生出逃到江都,放弃关中的想法,让骁果军将士不能归乡?他们的父母妻子可全都在关中和中原。”
李世民:“……”弟弟的脾气真坏。还是说弟弟只是想找个人听他随意叨叨?
李玄霸道:“总之,这是杨广自己的错。”
李世民叹气:“我当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错。”
他嘴角又勾了勾,这次笑容带着一点苦涩:“以人为镜能正衣冠,这以人为镜不一定是以明君贤臣为镜,也可以以昏君奸臣为镜。看杨广所作所为,我获益良多。”
李玄霸点头:“废话,如果不是杨广,你这个自幼锦衣玉食没可能与庶民有太多接触的勋贵公子,哪可能会生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感慨?”
李世民没好气道:“说的你好像不是王公贵胄似的。”
李玄霸道:“好吧,我也是。”
秦琼坐在树下叹气。郎君们在说什么啊,自己听得好晕。
他们是在谈论谋反吗?好吧,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知道主公肯定想当皇帝。
秦琼道:“鹿再烤就焦了。”
李世民道:“先放一边晾着,等我们想吃的时候再热。”
秦琼再次叹气:“好。”
李世民问道:“阿玄,你说这场战斗什么时候结束?”
李玄霸道:“你问我?不该是我问你吗?”
李世民摸了摸下巴上几天没刮的胡茬,道:“顶多一刻钟王薄和翟让就会退兵。沿路的郡丞应该领兵来救援了。”
李玄霸道:“也不一定。如果单雄信、徐世勣等人在,隋军不一定抵挡得住。”
李世民好奇:“他们二人很厉害?”
李玄霸道:“是厉害。听闻翟让又收了一个叫程咬金的猛将,不知道带出来没有。”
他在瓦岗寨时,程咬金还没有加入瓦岗寨。他很遗憾没能看到演义中颇具名气的“三板斧”程咬金。
这次听薛收说,程咬金已经加入了瓦岗寨。瓦岗寨的名将终于又凑齐了一个。
可惜秦琼和罗士信已经在二哥麾下,不会再有“瓦岗寨名将”的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