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安慰:“你压力别太大,这些代价主公和陈公子都算过,不是什么大事。吴王算什么?主公现在是大明王,以后是大明的皇帝,一个称号,虚名而已。用虚名换你,主公和陈公子都认为很划算。”
廖永安仍旧不能释怀。
杨宪道:“你若心里难受,等回主公身边后,对主公和陈公子更好一些便是了。你还有几十年好活,几十年还还不了这恩情吗?”
廖永安立刻道:“我廖永安这条命就是主公和陈公子的!”
杨宪笑道:“那你还愁什么。不过你在外可别说你这条命是陈公子的,特别是别在陈公子面前说。”
廖永安擦干眼泪,道:“我明白。我只是对你说说心里话。我相信你不会对外人说。”
杨宪心道,我可是检校,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和主公、小主公说。
不过廖永安这句话,他还是只和主公说,不和小主公说了吧。免得小主公遭到额外惊吓,又在思索什么功高盖主的事。
杨宪每每想着小主公担心陈家功高盖主的表情,都忍不住想笑。
他真的很期待小主公得知真实身份那一天。不知道主公会不会用出征或者出巡逃避小主公的愤怒。
咳,即使逃不了一世只能逃一时,但以主公的性格,一定会想着能逃一时是一时?
虽然作为忠心下属,嘲笑主公很不对,但这种事,谁能忍得住不笑?
廖永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再次好奇:“不知道这次商谈,陈公子会不会来。”
被关在牢中许久的廖永安出来后又被关在别院,没人和他说陈标的事;唯一给他传递消息的杨宪是个隐藏乐子人,故意隐瞒了陈标的年龄。这导致廖永安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陈标是个九岁孩童。
哦,已经过了至正二十四年正月,刚满八周岁的陈标,如今虚岁已经十岁了。
这虚岁可真虚啊,一虚居然多虚两岁。十虚岁的孩童过分有才华,或许不会把廖永安吓坏?
杨宪笑道:“陈公子不会来。他在应天编书呢。主公正准备教将领识字,以后主公麾下将领个个能文能武,什么官都能当,不会被文官拿捏。哈哈,我自己是文官,说这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廖永安道:“你上战场也是一员猛将,自称文官也……”
杨宪再次笑道:“我真的是读书人,可别乱说。我比起常将军差远了。现在常将军是主公麾下公认文武双全第一人。”
廖永安快被震惊得眼珠子都跳出来了。
他被俘虏的时候,常遇春还大字不识呢!常遇春怎么还能变成公认的文武双全第一人了?这公认是不是水分太大了?
“等廖将军你回到应天就知道了。主公麾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杨宪又笑了笑,道,“这些变化,几乎都是陈公子带来的。”
廖永安对杨宪口中的无所不能的陈公子,更加心生向往。
在他心中,陈公子已经完全是他看过的演义话本中那种羽扇纶巾的模样了。
二月龙抬头,张士诚和朱元璋第一次在太湖见面。
两人敌对了许久,如今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们打量了一番对方,心中都不由称赞起对方的英雄气度。
张士诚在心中称赞朱元璋后,立刻生出了警惕之心;朱元璋在心中称赞张士诚,生出的却是怜惜之意。
张士诚才四十多岁,算不上老人。但朱元璋竟然从张士诚身上看到了英雄迟暮,垂垂老矣的黄昏之景。
当年高邮之战,即使是自傲如朱元璋,也为张士诚的英雄气度深深心折。
朱元璋甚至想,就算张士诚与他敌对到底,他也要尽全力招揽张士诚。
如此英雄,他不收入麾下,心中定会遗憾。
现在,朱元璋心中遗憾消失了。
我的标儿总角之年以四万对六十万,难道比张士诚差吗?
哼,张士诚,不过如此!
朱元璋淡然地和张士诚谈论停战协议的事。
其实这没什么好谈的。两人都知道,未来他们必有一战,现在所签的协议就是用来撕毁的。
在签订停战协议之前,朱元璋和张士诚已经交换了俘虏,廖永安已经回到了朱家军的船上,朱元璋便懒得和张士诚虚与委蛇了。
他直白道:“我们俩都都是草莽出身,不来那些士族的弯弯道道,直接一点。在攻破元大都之前,我不会与你开战。”
张士诚眉头跳了跳,道:“你就不怕你打元大都的时候,我从你背后攻击你?”
朱元璋笑道:“你重名,不会主动撕毁停战协议。就算你撕毁了也没什么,我进攻元大都的时候,肯定江南闽广已经尽数落入我的手中,我不怕你攻打。不过你会问这个问题,倒是让我有些失望。”
张士诚虽没有被朱元璋激怒,心中也生出不喜:“你什么意思?!”
朱元璋道:“我以为你会说,你攻破元大都之前,也不会攻打我;或者说攻破元大都的人是你。然后我们定下一个谁先攻破元大都的赌约什么的。”
朱元璋说完,看着张士诚逐渐难看的脸色,笑容中带了一抹嘲讽:“有人将我此行比作鸿门宴,但我们都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汉高祖。”
张士诚很想说些什么,在气势上赢下朱元璋。
但他张开嘴,却连撒谎都难以说出他要攻破元大都的话。
似乎“攻破元大都”这五个字有着千钧的重量,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难以承受。
最终,张士诚只能说一些“竖子狂妄”“小人得志”之类不伦不类的屁话,然后按照朱元璋所说的,定下了攻破元大都之前不会互相攻击的协定。
朱元璋上了张士诚的战船时,张士信曾提议在船上暗杀朱元璋。
但朱元璋带来了自己已经吸纳了陈友谅楼船的水军,内在不知道如何,但在气派上不输张士诚。再加上张士诚确实上不想和朱元璋开战,否定了张士信的提议。
当签下协议的时候,张士诚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应该把朱元璋留在这里,否则可能永远都杀不了朱元璋了。
但他刚露出杀意,就看到了朱元璋那十分气人的嘲讽笑容。
朱元璋仿佛用这充满嘲讽的笑容问他,你就算现在想杀我,你杀得了吗?
张士诚心中的杀意更浓,却没有任何举动。
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朱元璋敢来这里,就是确定自己一定能安全回去。他杀不了朱元璋。
如果非要玉石俱焚,他就算仗着这是自己的船,拼命杀了朱元璋。朱元璋的水军也会一拥而上,把他也留在这里。
张士诚板着脸道:“我想你大概不想留下来入宴?”
朱元璋却道:“为什么不想呢?早听闻平江城歌姬舞伎是一绝,我也想见识见识。”
朱元璋嘴上说着声色的事,神色却很清明,并无半点期待之意。
张士诚假笑道:“既然明王都这么说了,我可要尽好吴王的地主之谊。你若喜欢哪个歌伎就告诉我,我送给你。”
朱元璋道:“这就不用了。我刚收了几个侍妾,可不想得寸进尺,惹夫人和儿子难过。吴王,请。”
朱元璋对张士诚的阴阳怪气半点不接招,反倒自曝惧内其短。
张士诚看着朱元璋,直想冲上去揍朱元璋那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几拳。
朱元璋实际上也没怎么,但张士诚就是火气噌噌噌往上涨,怎么也控制不住。
开宴后,张士诚为了炫耀财力和自己这方文人的才华,宴会极尽奢华,歌姬舞伎个个身揣绝技,所唱的词曲皆为苏杭才子新做。
没演奏完一支歌舞,张士诚就会向土包子朱元璋介绍这些诗词是哪个大才子所作,做出来的引起了多少轰动,诗词的含义是什么。
张士诚还让平江和杭州的名媛才女女夫子也来演奏她们自己写的词曲。朱元璋十分配合,赞不绝口,称这些女夫子的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输张士诚麾下的谋士们。
朱元璋身后两个充当门面的老儒生朱升、季仁寿嘴角都有些抽搐。
自家主公大概是在家里和标儿斗嘴斗习惯了,明明是草莽出身,损人从不带脏话,把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发挥到了极致。
张士诚只是直觉有些不对劲,而他身后的幕僚们的脸色已经黑透。
他们在和女夫子们喝酒作诗的时候,也会奉承女夫子才华不输男人。但朱元璋指名道姓说女夫子比他们强,他们就不乐意了。
张士诚的幕僚都是有名的儒生,有些还是元朝的官吏,进士举人出身的更不在少数。朱元璋居然说他们的才华比不过几个妓子?这种侮辱,简直让人如鲠在喉,恨不得拔剑在朱元璋身上捅几个窟窿。
更让这群幕僚难受的是,他们的主公张士诚居然没有听懂朱元璋的粗鄙之语,还在那得意点头?
你还真以为朱元璋在夸你吗!
虽然决定离开张士诚,在最后一场陪同张士诚出席的宴会上,施耳也要为主公找回尊严。
他上前一步道:“耳原本以为明王是光明磊落之人,没想到居然欺骗我主公心肠耿直,指桑骂槐,实在不是雄主之举!”
朱元璋疑惑皱眉:“先生此言何意?”
施耳见朱元璋装得如此像,立刻将朱元璋指桑骂槐的话解释了一遍。
朱元璋脸上表情变成了调色盘,三分疑惑三分委屈三分愤怒还有一分茫然:“先生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一般人会如此想吗?即使你对本王有意见,又怎能随意误解本王的话?这些女夫子一直有不输男子的名声,本王难道说得不对吗?”
朱元璋一番反问,让施耳十分震惊。
他不能理解,朱元璋居然能睁眼说瞎话到被揭穿了,还装得有模有样的地步。
季仁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道:“主公交谈,岂有下属私自出来说话的份?你如此不知礼,真是愧对师门。”
施耳:“……”他在季仁寿抬头并说话的时候,才发现面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年文士,居然是他的师弟!
他几年前见到的师弟比现在更显苍老,身穿补丁长袍,头发已经全部灰白。
如今季仁寿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年岁比他实际年龄年轻了至少十岁,连灰白的头发都变成了斑白。难怪施耳没认出来。
我师弟不是只去应天当个教书先生吗?为什么现在站在朱元璋背后?
就算他投奔了朱元璋,但这时候站在朱元璋身后,在如此危险的宴会上与朱元璋同生共死的谋士,必定是朱元璋的心腹。我师弟去朱元璋那里才多久?这就心腹了?!
施耳没认出来季仁寿的时候,还以为季仁寿是李善长呢!
“他也只是误以为自己主公收到了侮辱,情急之下出来辩驳,也不算失礼。”朱升打圆场,“主辱臣死,他只是有血性了一些。山甫不用太生气。”
季仁寿懒懒道:“主辱臣死,老夫也如此。不过是一下属,无礼驳斥老夫之主公,老夫也应当反驳。”
朱升道:“不过是误会,不要扰了主公雅性。”
朱升对施耳拱手:“我主公只是直性子之人,不懂文人那些弯弯道道,你不必想太多。”
施耳震惊完之后,话已经被朱升和季仁寿说完,将此事定性在他想多了上。
张士诚觉得有些丢脸,斥责施耳退下。
施耳默默退下,死死盯着季仁寿的脸。
季仁寿给了施耳一个轻飘飘的“你看什么看”的眼神,仿佛将施耳的眼神当成了挑衅,与施耳并不熟。
施耳有点心梗。
他怎么也想不到,朱元璋那个离经叛道之人,为何会得了最重礼的师弟的青睐?!
难道朱元璋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优点吗?
施耳在心底过了一遍朱元璋的优点,然后郁闷地发现,朱元璋纵然有许多不好,但目前朱元璋是最有可能称帝的人,或许这一个优点,就已经能抵过所有缺点了吧。
这场宴会在施耳的打岔下,张士诚炫耀不下去了。
因为经过施耳解读,即使朱元璋声称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但张士诚也忍不住把朱元璋之后说的每一句话往阴阳怪气的方面解读。
他越解读越生气,偏偏又不好发作,因为朱元璋表面上说的都是好话。
接下来的宴会,张士诚食不知味,歌舞看到一半便草草结束,让朱元璋快滚。
张士诚如此无礼,朱元璋居然也不生气。
朱元璋十分大度抱拳告别,脸上还是那十分爽朗、但怎么看都带着点嘲讽意味的笑容,看得张士诚更加火大。
朱元璋回到自己船上,船队没有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退出了太湖,沿着长江溯流而上,返回应天。
回到平江城后,张士诚越想越气,忍不住把施耳召来骂了一顿,数落施耳在宴会上让他丢脸。
施耳默默承受张士诚的怒骂,漠然发现,自己心中居然并没有委屈和愤怒。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对张士诚的敬仰之情,早已经在张士诚无数次的拒绝纳谏中磨没了。
他原来早就想走了,只是没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施耳回到平江城后,先装病淡出张士诚的视线,然后借赡养老母,离开了张士诚。
张士诚并没有挽留施耳。
在他看来,或许施耳已经老了,已经不需要他挽留了。
罗本见张士诚如此绝情,也离开了张士诚。
张士诚更没有在意。因为罗本的名声早就因为劝他不仁慈而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