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罗彬瀚没有回到家里去。凌晨的时候他抽空给俞晓绒发了条语音消息,跟她说自己今晚得在公司过夜。她没回他,估计是睡了。等她明早睁开眼睛,没准就会对他这晚的行踪起疑,可是罗彬瀚已经不去琢磨这个了。这整个晚上他心里只反复想着那个名字——方序。
方序。其实不是名字,更像是个网名昵称。网名昵称和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它随时都能更改,可以不按照现实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来,更像是个幻想中的自我,或者是希望别人眼中看到的自我。自从成年以后,他自己的公开社交账户都用着很中规中矩的昵称,就是他自己的姓名拼音首字母缩写,有时加上他自己的生日。当然,小时候他也起过很蠢的网名,那些丢人现眼的可怕记忆都被大脑牢牢关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只有白塔法师们发明的火光闪闪的倒霉玩意儿才会把它们唤醒。
方序的真名是0206,就像姬寻的真名是0305,法克的真名是0312。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罗彬瀚琢磨着这些无远人的感觉,当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形象,问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时,他们会回答出一个编号来。在那个据说是黑塔林立的基地里,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那个人先是有名字,而后才有编号。可话又说回来,名字都是别人给的,昵称却是自己起的。
这些无远人起网名昵称的格式非常相似,而且,至少在罗彬瀚听来,根本就不像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什么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呢?他自己觉得,譬如说,”达克-15-文尼-伽马”,或者“邦邦”,又或者干脆是个他压根不认识也发音不了的符号。可是这几个无远人,他们的昵称能用他的母语写出来,读出来,还恰巧意思通顺。这都说得通吗?他从来就没真正明白过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不知道谁能把这一切按人话解释给他听。
但并不是所有无远人都这样起网名。在回到梨海市的旅途中,他问过雅莱丽伽,她告诉他那也是有的。真有无远人用着那些他想象中怪里怪气的外星网名,或者干脆就什么昵称也不用。当无远人完成基地内所有的基础教育后,他们将被派遣到其他地区去完成实践教育,而那时为了入乡随俗,他们也就第一次有了起网名昵称的需求。那第一个地点,通常是在赤县南部的某个王国。
这解释了罗彬瀚所知道的那几个无远人的昵称在形式上的共性。不管是法克、姬寻、方序,还有他没见过的古和,这些都是他们离开基地后给自己起的第一个名字,“初始昵称”,于是他们就顺势沿用了下去,免得自己的编号在基地外的地方引起混淆。
他本该更早考虑这件事的。似乎是到了这一晚,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迄今为止自己认识的无远人都只能算作同一种类型,是那种仍然使用着“初始昵称”的类型,甚至连叛逃者也是一样。当然也有不在乎的类型,不止是名字,还有与之对应的生命与思想形态。雅莱丽伽并没把这件事说得太明白,罗彬瀚老觉得她又在瞒着他点什么了。
可反正0206不是这种类型。他还在使用典型的初始昵称。当然,这昵称在梨海市本来也挺入乡随俗——可一个死秩派有必要入乡随俗吗?0305曾经为躲避追捕而定居于鸿沟之下。在雅莱丽伽的故事里,此人仿佛并不特别追求融入当地居民。不过神光界毕竟是个相对远离联盟力量的地方(雅莱丽伽告诉他那里有大片的破碎带与陷阱带,是典型的“半野生地带”),而梨海市长在无远域的野地里,一个叛国者在潜逃出境以前确实是该低调行事。可他为什么不逃呢?不像姬寻那样去神光界?或者索性去联盟以外的地方?
故事又兜回了原点。方序。一个已被宣告死亡的人。罗彬瀚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荆璜嘴里,可那时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这个名字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等到雅莱丽伽告诉他另一个死秩派成员的故事以后,他才勉强算得上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威胁。想想0305是怎样接管了鸿沟下的世界,而0206甚至比那个清洗了不老者的暴徒还要危险。这么一个存在降临到他们的世界,然后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们的社会仍旧如常运转,不曾受到丝毫影响,蚂蚁窝在核爆炸的中央里自顾自地运行。想想妥巴的故乡,马林诺弗拉斯的故乡,茜芮的故乡,阿萨巴姆的故乡。相比之下他的故乡是走了多大的好运!这果真只是好运吗?是因为荆璜和法克的到来把一切灾难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否则在某天早晨醒来时,他就会发现整个世界都被来历不明的机器人军队接管。他们故乡的某个未知的深渊里,或是海洋最深处的沟壑之间也藏了一台许愿机。方序要许愿机做什么呢?不太会像是和姬寻同样的想法。但是任何人当然都会想要许愿机,只要免费的话。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其实,这晚以后罗彬瀚终于明白,这一切注定是不会发生的。曾经对他避而不见的人终于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此人讲故事时腔调奇特,跟平时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那声音冷漠、干枯而无力,像条断了源头的枯河,再掀不起情绪的浪花。
他不像在讲他自己的故事,而像在讲别人的事,或者一个纯粹捏造出来的故事。可罗彬瀚心里明白他不是在撒谎。真正撒谎的人总把事情说得绘声绘色,内容翔实细节生动——就像他自己经常干的那样,而这是即便明白其中道理也极难克制的。只有真正承受着痛苦的人才会把事情讲得那么乏味枯燥,因为若不把一切想象和情绪能力暂时封闭,他们根本就没法把心中的事顺畅地说出来。
实际上这人也没能把故事说得很好,总是颠来倒去地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有时他又明显地不愿意细说。他似乎想让罗彬瀚明白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可又努力地不想让人知道。罗彬瀚感到自己并非一个故事的倾听者,而是在读那些写在匿名社交账户上的语焉不详的零碎感想。
“都是你弟弟干的好事。”最开始时那人说,“要不是他……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如果不是他的那辆车,那个白痴根本不会去的。全都是那些老鼠药的事。”
罗彬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他瞪着对方脸上神经质的抽搐,明白这人已经尽了全力来说话,而非想要戏耍自己。到头来他终于把事情梳理清楚了,或者至少他自以为梳理清楚了。“老鼠药是什么意思?”
对方摇摇头,神态十分冷漠,然而脸部肌肉抽搐得更严重了,仿佛他正努力想要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记忆,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勒紧了咽喉。“说不清楚。”他有点茫然地说,“我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