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入隆冬腊九,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呵气成白雾,能暖人心的烈酒,能暖人胃的羊肉就越发卖得好了,这条街上后面些那一家,原本就只是做些家常饭菜,后来不知从哪里得了个羊肉泡馍的妙法,生意是一日好过一日。
在这寒气往脖子里钻的天里,吃一碗刚出锅的羊肉泡馍,最好还要加一大勺的油泼辣子,也不必坐,蹲在那里热气腾腾地灌下肚子里去,暖心暖胃,整个人都舒坦了,原本那汉子就有些支撑不住这越发忙活起来的生意,不得已又雇了两个帮工。
打定主意了要将这羊肉生意支棱起来。
日子是一日比一日更好,就是心里面有个遗憾,那位告诉了自己这妙法的先生,当时似乎没能吃了那碗羊肉,终究不知自己做的到底地道不地道,也不知那位先生是哪儿的人,当初那灰衣客人偶尔倒还会来,那对自己有恩的线索倒是从不曾见过。
这一日又见到了那灰衣客人,就是生意再忙,汉子都得去亲自招待招待,擦了擦手,用热水烫过的毛巾擦过桌子,上了杯香茶,招呼两声,正准备回去,那素来很少开口的客人就抬了抬眼睛,店家觉着奇怪,也就跟着抬头看过去。
远远地见着了一抹刺目的白,倒仿佛是下了雪似的,可这天虽然说阴沉沉的,保不定什么时候要下,可现在却还是好天气,汉子嘀咕着猜测莫不是来人头上戴了鹅毛的帽子,可近了才见到那张脸熟悉地很,可不就是先前告诉自己这秘方的恩人?
这比起年前显得富态了些的汉子欣喜,隔着老远吆喝了两声,生怕客人走了别的地方;又不大好喊地声音太大,怕失礼,好在这不知为何白了头发的客人没有这个打算,笑呵呵应了一声也就过来,坐在灰衣男子的对面儿。
店家汉子殷勤擦拭桌子,道人笑着点头道谢坐下。
又问要吃些什么的时候,那道人随口道:
“那还是两份羊肉泡馍。”
声音顿了顿,白发道人带着两份调侃笑意道:“前番我来时候,你可是说了往后再来不收钱的,我可是记着了,这一次半分银子都没带,你若要收钱,那就只能把我们两个扔出这店里了。”
店家瞪大眼睛,拍着胸脯道:“那哪儿能收两位的钱?!”
“客人您这次可好好尝尝味道,我这可是改过些的,还有那油泼辣子,上一次没来得及给您做出来,这次可一定补上。”
道人笑道:“那可好。”
“对了,上次你说的,要再生个儿子,分别继承这羊肉泡馍油泼辣子,可有着落了?”
汉子红光满面,竖了竖大拇指。
于是道人大笑。
这最近挣得不少钱财,已经被称之为是掌柜的男人大步回去,难得亲自下厨,做的利索,也舒心,就连切羊肉这事情都不要小二代劳,最后远比寻常更丰盛的羊肉泡馍摆了上去。
道人喝两口汤,加了一勺油泼辣子,咧嘴赞叹一声,那掌柜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后来实在是这冬天客人太多,又去招呼其他桌去了,昊天平淡抬头,看着远比先前更为气象浩大,也远比过去虚弱的道人,千言万语,只是道:
“这一次不必吃素了?”
赵离吹了吹热气,夹起两片羊肉放到嘴里,笑道:
“不必了,先前只是根基受损,至多漏点风,还能够养好,凰道友为了让我尽快恢复些,便勒令不准吃凡尘五谷,现在不同了,那根基已经坍塌,反倒起了个平地高楼,四处漏风,也就不在意这些了,反正差不到哪儿去了。”
“就像是那得了重病的,一般是得要在吃喝上讲究些,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可真要是病重得不行了,那也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该吃吃该喝喝,想吃什么都吃些,往后就吃不得了……”
道人声音微顿,呸呸呸了几下,满脸嫌弃道:“不吉利,不吉利。”
“这话可不能当真。”
“哪儿还有自己咒自己的?呸呸呸……”
昊天无言以对,看着这一身位格气象浩瀚磅礴的道人,张了张口。
道人喝了口热汤,抬手打断,皱眉道:
“你若是要说什么道歉之类的话,我可懒得听,再说了,也正是你当时留下的气机,让我得以算了算天下的大势,这一次冒险算弊有四分利有六分,这四分弊端还是对我自己来算的,对旁人只有十成十的大好处,我姜某人惜命,觉得和天地相比我也亏了四成,不过四六开,算勉强能接受,再说的话,我不是也没能把太白带回来?”
昊天看着道人,轻声道:“那毕竟也是我。”
赵离道:“你是他,他不是你。”
“你们的经历早就已经不同,自然也是两个不同的存在。”
昊天沉默,许久后,只得转移话题,道:
“你说你算得了天下大势,究竟如何?”
白发道人用筷子拨动着碗里吃食,也不抬头,只是道:
“局势不好看咯,还能是什么?”
“岚洲地水风火之局,我算是看出来了,苍天任由星主陨落,又因为地神的宝镜在星主那边,地神也陨落,当初苍天和幕后都得了不少的好处,也就这样,才能有把握吃得下现在岚洲的东西。”
“现在只能知道,这两方都有意于岚洲之局,像是盯着一块肥肉似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们的布置走到了哪一步,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引动布置,什么时候开始对拼,有什么必得之物,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事情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爆发的时间,说是几天有可能,几个月也有可能,但是说实在的,绝对不能让他们两个完成预计的准备,一旦完成,那人家就是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我们提着一双拳头拿命死磕么?可最倒霉的就是连死磕也磕不过人家,你说气不气?”
“到时候就是绝对的劣势,一点的把握和胜机都没有了……”
昊天沉默了下,道:
“但是不知道他们的布置走到了哪一步,这劣势就始终存在。”
赵离叹道:“是啊,何止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彼此肯定也不知道。”
“都是在赌,是在占先机,快一步,至少占了六成,不,九成的便宜。”
“迟了一步,就只能喝汤了,如我们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汤都喝不上热乎的,只余下些残羹剩饭,又有何意义?岚洲一事结束,往大了说随时可能重归混沌,往小了说那也是一桩大杀器,这般大的手段被旁人捏在手里,到时候我们就只剩下给人当鱼肉的份儿了,仰人鼻息。”
“而且到现在我才看得出来,那幕后和苍天一直都没能把我们这边放在眼里,毕竟,他们两个多少知道些根底,占先机得后手,我两眼一抹黑的,若想要参与其中,就只能和没头苍蝇一样往里飞,往里闯。”
“入局大抵没有问题,可落下去是肥肉还是生死就不好说了,我猜大概是后者,有勇有谋不畏死的是豪杰,可见到了利益闻风而动,就只是虫子了,一般而言,虫子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昊天沉默不言,手掌轻轻摩挲粗糙的瓷碗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