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凉枭从外面进来,一眼看到霓裳站在廊下发呆,轻唤一声,“母后。”
霓裳回过神,“枭儿来了?”
傅凉枭没看见皇觉寺的僧人,问了一句,“慧远大师走了么?”
“刚走。”霓裳道。
傅凉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霓裳,发现她面色平静,未有丝毫波动。
他拉回视线,“咱们进去吧!”
霓裳嗯一声,没再回头,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入了灵堂。
杜晓瑜刚让四小只给太皇太后磕了头,回头见婆婆和傅凉枭一道进来,她忙起身行礼。
傅凉枭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扶起来,“既然上完香磕了头,便领着孩子们出去吧!”
杜晓瑜很识趣地点点头,抱着怀信,让离忧拉着怀笙,带上少安,母子几人很快出了灵堂。
霓裳看着太皇太后的棺木,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不管是身为秋霓裳时候的她,还是身为沈岚的现在的她,对这位婆婆都没有任何情意,甚至从某些角度来说,她是恨庄敏太皇太后的。
因为当年弘顺帝所做的一切,皇太后全程睁只眼闭只眼。
如果她肯伸手阻拦弘顺帝吃长生药,如果她能在弘顺帝幽禁她的时候劝阻一句,或者私底下派人救救她,她就不会落到那般田地。
试想一下,一个宁愿听信流言放任儿媳被儿子凌虐奸污到怀孕再把孩子给弄没了的婆婆,谁对她生得出好感来?
当上皇太后以后,霓裳甚至都没来过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哪怕宫里颇有微词,她也不屑为了所谓的“名声”去做些虚情假意的面子功夫。
当年被囚禁时所受的侮辱,没有人能体会,也没有人能弥补她。
从太皇太后的棺木上收回视线,霓裳看着傅凉枭,说:“我身上怨气重,这辈子静下心来吃斋念佛是不可能了,倒是这些年,存了些积蓄,你帮我送到皇觉寺给佛祖塑造金身吧!”
傅凉枭略有动容,“是不是他跟母后说了什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母子俩哪怕不挑破,心里也都明白,只要慧远大师见了皇太后,有的“秘密”,将不会再是秘密,他是得道高僧,能看出傅凉枭的不同寻常,自然也能看出皇太后的异样。
“没有。”霓裳一口否决。
说来讽刺,这个本该是她倾心的男子,她却在几十年后的今日,头一回正式见他。
他披着袈裟,头上九个戒疤,六根清净。
她锦绣红妆,肩负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数十年光阴,早已物是人非,当年情意埋于青山白骨之下,而今四目相对,不过道一句,打扰了。
灵堂内有片刻的沉寂,霓裳四下看了一眼,先开腔,“怎么,太上皇都不来给他老娘磕头的吗?”
傅凉枭道:“太上皇疯的厉害,没办法放他出来。”
霓裳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他们母子二人连心,当娘的死了,做儿子的没准伤心过度也要随着去。”
这话当着太皇太后的灵位讲,是大不敬。
但傅凉枭明白,他娘是因为心里怨气太重了,所以哪怕太皇太后已经不在了,她也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好在灵堂里这会儿只有母子二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甚至是善后的问题。
霓裳自进来就站在那儿,没有要磕头的意思,傅凉枭也不勉强她,只说:“母后若是觉得乏了,就先回宫休息,其余事宜,交给儿臣就是了。”
霓裳没说话,顺手拿了三炷香点燃,没有磕头,直接走到香炉旁,一边把香插进香炉一边说:“看得出来,太皇太后这几年毫无道理地宠着枭儿,是为了弥补我的第二个孩子,这三炷香,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一场婆媳情意,从今往后,我秋霓裳不欠你们傅家什么。”
傅凉枭面露讶异,“第二个孩子?”
霓裳抿着唇,不愿多说,那个孩子是她的耻辱,是噩梦,她到死的一天都无法忘记被囚禁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法忘记被强要到流产时想杀光所有人的那种恨。
她这辈子,注定只能做厉鬼,哪怕是佛光普照,也无法净化她身上已经嵌入骨髓的戾气。
看着霓裳的反应,傅凉枭似乎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精瘦的手指微微握紧。
霓裳无心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儿子身上,上完香就走人。
傅凉枭站在空寂寂的灵堂内,眉眼沉沉地看着太皇太后的棺木,片刻后上前几步,狠狠一拳砸在金棺上。
母后在荣华园怀过第二胎,又被父皇给折腾没了,这些事他从来都不知道。
难怪他以前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弘顺帝宠他是因为蛊虫的牵引,那么太皇太后呢?
太皇太后为什么也跟着弘顺帝一起纵容他?
原来是因为心里觉得愧疚,想弥补。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杜晓瑜带着四小只,在慈宁宫外见到了傅炎,他已经继承了老王爷的爵位,如今不再是世子,而是德亲王。
“王爷。”杜晓瑜笑着跟他打招呼。
傅炎忙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杜晓瑜问他,“老王爷身体如何?”
傅炎道:“还算硬朗,前不久还去城外了一只麂子回来,说要给我们家小子做麂皮靴。”
杜晓瑜点点头,朝他身后看了看,“怎么不见你们家小子?”
傅炎道:“王妃带着呢,说一会儿再过来给娘娘请安。”
杜晓瑜看了一眼自己左右手两边的四小只,说:“这是伯父,快给伯父问好。”
傅离忧不解:“娘亲以前不是说这是叔叔吗?”
杜晓瑜窘,“弄错了。”又催促,“快问安,不然伯父要走了。”
傅离忧、傅少安和傅怀笙三人马上站直,整齐又甜糯地喊了一声,“伯父好。”
怀信有些蒙圈,见哥哥们都说,他也跟着喊:“好。”
弄得杜晓瑜啼笑皆非。
傅炎的目光看向怀笙,眼里有心疼,摸摸他的小脑袋,蹲下身,“怀笙有没有听你母后的话?”
怀笙鼓着包子脸往杜晓瑜身后躲了躲,不说话,小家伙从小就敏感,不认识的人跟他说话,他一般都不搭理的。
杜晓瑜解释道:“怀笙的性子有些内向。”
傅炎表示理解,“没关系的,小家伙跟哥哥们在一起,每天玩得开心就好。”
杜晓瑜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对傅炎道:“那你去忙,我要带小家伙们回去吃饭了。”
傅炎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杜晓瑜道:“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傅炎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微臣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
“何事?”
“让我见一见太皇上。”
杜晓瑜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找皇上?”
傅炎抿唇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去见他,说太上皇如今情绪很不稳定,怕他一不小心伤着我。”
“可你还是想去见他,对吗?”
“嗯。”傅炎点头,情绪晦涩,“纵使从出生我就被抛弃,但他始终是我生父,都到这一步了,我怕自己再不去,将来会留下遗憾。”
怀王死了以后,他才后知后觉怀王来找他的时候是最后一面,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他不希望同样的遗憾再来一次。
杜晓瑜表示理解,但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只能说:“你要不再等两日吧,本宫回去同皇上商议一番,尽量为你争取这个机会。”
傅炎双眸一亮,“那微臣就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皇上最听皇后娘娘的话,只要皇后娘娘出面,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杜晓瑜没再多留,带着四小只回了翊坤宫。
午膳的时候,傅凉枭从灵堂回来,杜晓瑜边吃饭边跟他提起这事。
杜晓瑜说:“怀王暴毙的时候,他就已经消沉过一次,可见在他心里,是很在意骨血亲情的,哪怕太上皇一开始就选择弃了他,到如今也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他挂念着这层亲情未必是坏事,就让他去看看吧!到时候多派几个人看着,太上皇想必也伤不了他。”
傅凉枭淡笑,“我就知道他会去找你。”
杜晓瑜挑眉,“那你这是同意了?”
傅凉枭道:“朕的皇后都开了尊口求情了,朕若是还不同意,晚上怕是连翊坤宫的大门都进不来。”
杜晓瑜失笑,“难为皇上还记得自己吃过闭门羹。”
傅凉枭轻嗤一句,“没良心的小丫头。”
刚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太皇太后还没崩,那几日天特别的热,杜晓瑜不喜欢两个人睡在一起,沾到皮肤就热得慌,某天晚上傅凉枭处理完政务从御书房直接过来,她让人给拦了,推说身子不适,死活不让他进来。
傅凉枭说让太医来给她看,她不让,傅凉枭只好回养心殿。
之后的几天故意没去翊坤宫。
某天晚上傅凉枭回寝殿的时候,掀开被子瞧见小妻子赤条条地躺在里面,一双水灵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带着幽怨,“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不去翊坤宫了?”
傅凉枭说:“翊坤宫门槛高,进不去。”
那赌气式的话,把杜晓瑜给逗乐了。
当下想起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傅凉枭看出她在想当初的事,给她夹菜,“还不吃,想什么呢?”
杜晓瑜给他留个面子,没提当初,只说:“我在想啊,太上皇没去给太皇太后戴孝会不会不太好?”
太皇太后出殡之后,傅炎寻了个机会去建章宫。
在太上皇身边伺候的仍旧是吴胜,只不过他已经不是太监总管了。
见到德亲王,吴胜行了个礼。
傅炎问他,“太上皇可醒着?”
“醒倒是醒着。”吴胜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就是,不大清醒。”
傅炎了然,“本王进去看看他。”
吴胜出言阻拦道:“王爷,太上皇情绪不稳定,您还是别进去了。”
傅炎道:“本王来之前已经同皇上和皇后娘娘打过招呼,一会儿若是真发生什么,后果本王自负。”
吴胜听到他搬出皇上皇后来,突然之间没了话。
傅炎不再逗留,大步走进建章宫。
太上皇拿着花洒,在给殿内的几株盆栽浇水。
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脱口而出,“老五?”
傅炎面色平静,在他不远处站定,拱手道:“微臣傅炎,给太上皇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