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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风住尘香花已尽(中)(2 / 2)

三清阁内四下挂着隔绝外间寒气的暖帘,锦帐内炉暖生春,凰羽笙刚踏入此间,就觉得沾在发梢上的雪粒子顿时化成了水珠沿着发鬓滚下,左右侍候的宫娥忙着为他解下风氅接过他手中暖炉,一名巧手伶俐的美貌宫娥踮起脚想用丝绢为他拭去额间水珠,凰羽笙含笑俯下身,丝绢贴上肌肤有馨香如缕。

内侍引他入内,穿过暖阁,两旁挂壁的花瓯里原本的姹紫嫣红全换成了郁郁的绿色,凰羽笙记得先王喜花色,这处三清阁里常年用繁花妆点,十分艳丽。而今在位的新王却不喜嫣然色,宫内的宫娥都不比往日里翩跹艳丽。

正走着,远远就闻到一股酒香,甘醇清冽,凰羽笙平素不嗜酒,却十分喜爱小酌,每日里都要喝个半壶,他一闻便知这酒是上上品的好。

内殿清素,垂帷层层,月门两端挂着烛火氤氲的宫灯,凰羽笙在帘外跪地叩首,“臣叩请殿下万安。”

殿内传来男子低沉略带笑意的声音,“二哥,进来吧。”

凰羽笙起身敛袖,内侍左右打起帘子,内殿里已备下酒席,夜隐幽坐在案首一端,未着雍容王袍,只一袭青色长衫,玉冠束发,愈发显得清俊无畴。

“二哥,过来坐。”他随意一拂,含笑邀他落座,转头又对内侍吩咐,“壁格内多添些炭火,二哥怕寒。”

凰羽笙落落大方的坐到一旁,笑吟吟的说:“难为王上还记得,邺城可比宁朔暖和多了,那里一到冬天可真是冷的要人命。”他的母妃未足月便生下了他,他自小身子骨比别的兄弟要弱些,尤其怕寒,一到冬天就十分难捱。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想到王上居然会记得,让他心头莫名呵暖。

“既然如此,那二哥就不用回宁朔了。”夜隐幽漫不经心的说,起手执壶为他杯中斟满酒。

凰羽笙忙起身惶恐推辞,夜隐幽却笑说,自家兄弟无需见外。

凰羽笙忐忑的坐下,心中回味不过他话中的意思。

王室天家之间所谓的亲姻血缘都是淡薄,权位生杀争夺下,死的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姓氏。凰羽笙惶然抬眼,看到夜隐幽正捧杯浅啜香茶,他觉得自己从未看透他优雅外表下隐伏着的杀机。

斩除凰豫,一举拔尽军中对王权首鼠两端的人,遏断江南谢氏,让那个荣恩百年的豪门望族一朝颓尽,江南世家顿时群龙无首,自起内讧。

这一切彷佛都发生在他弹指挥手间,一切阻碍在他面前的人或物都灰飞烟灭了。

“二哥怕我?”夜隐幽垂眸望着杯中青蒂的雨前,语声低越。

凰羽笙屏息,心中惴惴,直到他抬眸望过来,灰色眼瞳似有星辰闪烁,光彩夺人,他这才尴尬的笑了笑,忙举起酒杯,仰首就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酒入唇舌,甘香满喉,淡淡桃花香盈绕齿颊,不似他平常所饮过的酒,十分特别好喝。

“这是甘琼。”他说话时语声温和,起手执壶又为他杯中添满酒水。

北朝名酒甘琼的大名他是听过的,但是由于太过珍罕,所以他也只是听过,未想到今日有幸品饮,果不负其盛名。

此酒得之不易,没想到王上居然拿来赏给自己喝。说起来,这位新王往日里常年不在国都,难得新年大典的重要日子能在宫里遥遥望见几眼,或见面互礼,连寒暄都鲜少有,他从不知他是怎样的人,说不清对他有何感觉,若硬要说有,大概只有敬重和害怕吧。

敬他手段雷厉,朝中声望日盛。怕他冷冽心狠,不给人留条归途。

“果真好酒,王上不饮上几杯么?”只见他面前清茶一杯,却并不见酒盏,凰羽笙诙谐笑语,想要活络席间气氛。

他手指轻抚过杯沿,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笑意,“甘琼并不易得,这一壶请过二哥就不剩多少了,我还得留着送人呢。”

他并不以王自称,彷佛与他之间真的只是兄弟间的欢谈,不涉君臣。

凰羽笙并不是个能忍的人,捏着别人未完的半截话他很难猜出个所以然,与其胡思乱想,他倒是很愿意求个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后,大胆开口问:“王上不让我回宁朔,是另有安排吗?”

宁朔是南秦北关重塞,衔连着北朝古兰,是十分机要的位置,这些年他一直在北关数省督看粮草整理十万边军的军务,可说他手中一把算盘拨打的十分精明,数十万边军之中,唯有他辖下军员待遇最为优渥,粮草最为精良。

而今他滞留在都,这一留就有半年之久,北关实务早有人代替打理,而他的去处时时未有定论,他本来以为就要在王都归老了,谁想今日被王上招来显然另有意图。

“我知二哥精于营谋。”他唇角勾动,微微一笑,“此时比起边关军务,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二哥襄助。”

凰羽笙心头错漏一拍,脸上倒是神色自若,“能为王上分忧自是臣的分内事,王上但请吩咐。”

他又低垂了目光,捧着杯盏缓缓饮了一口香茶,“我记得二哥以前曾在都水台学习过一阵子,对《荀河治》也颇有见地。”

凰羽笙少时曾跟随自己的舅父在工部和都水台数年,也曾参与过三河水利建设,只是有一年大涝,湛江有段河道重大改道,因为勘算不利和两堤修铸不固,那次湛江改道迁徙淹没了无数良田,数十万计百姓流离失所,而他的舅父也殉职在指挥疏堵的河堤上,他当时正巧在高安县勘察水情,这才逃过一次大劫。也因着这事儿,他母妃心有余悸,执意把他召回王都,哪怕他有心治水图洪为国尽力,可最终也抵不过母妃的以死相胁,他不得不妥协,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母妃已逝多年,而他也未再想过这事。如今被夜隐幽提起,唤醒了他心底沉寂多年的抱负。

“都水台多得是精工水利的能臣干吏,臣弟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他说的平淡,目光怔怔看着杯中半盏波光潋滟的酒,“这几年来湛江虽有小涝灾情,但都控制得法,未曾有什么疏忽,王上也不必担忧。”

夜隐幽轻拢袖口,身子闲适的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凝视着他,“湛江水貌想必二哥比我更加清楚,善淤、善决、善徙,都水台一味修筑堤坝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正元十四年的时候,湛江南决,二哥可还记得。”

凰羽笙紧抿了唇,脸颊透出苍白,心下只余一片惨淡。

那时那日的惨烈境况他怎会不知道,洪水冲毁家园,淹没良田,多少人失去至亲,多少孩子成为孤童,那一年里,每回午夜梦醒,摆脱不了的都是这段恶魇。

“湛江水患,河道淤垫是主因,其中特别严重的两段,一段在开州经长垣,另一段则在衢宁到泗阳,两岸地形北高南低,南决是必然的。若要治理,非是一年半载可成。”他抬起头,目光认真的回望他,“也非是靠一国之力可成。”

湛江横跨北齐、皇域和南秦汇入泗水后南流入海,湛江治理已经过数个朝代,有盛世之时的全力图治,也有王朝衰败之时力所不逮。没有一时一刻朝廷是忽略湛江的,只是今时天下皇权式微,各国重视的焦点也都不在湛江,只能勉强保它不出大患。

一年挨过一年,不曾发生大灾便是天幸,然而这种幸运又能存在多久。

夜隐幽很慎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一低一抬时,唇角挑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国境内的湛江支流暂且只能劳烦二哥忧心了。”

“承蒙王上看重,臣自然尽心竭力。”他自案前起身,撩袍单膝一跪。

“二哥的能力我是不疑的。”夜隐幽把臂将他扶起,缓缓道,“若还有什么需要,开口无妨。”

凰羽笙垂首敛袂,似犹豫了一下,踯躅了片刻后还是揖手问道:“有件事一直搁在臣的心里,不问不痛快,可又不知当不当问。”

“递上的国书是真,我的态度也是真。”他目光淡淡,看到凰羽笙满面惊讶,他不疾不徐缓缓又道:“你心中所猜不差。”

凰羽笙哑然,心中震惊莫名,那个猜测曾一直在心中摇摆,不知真假,如今居然被他亲口应下。

“当日截杀我的人果真是大哥一手部署,而王上与长公主内外作局,借此削掉大哥军权,稳住边军,一手揽住国内大权。”他骇然失笑,惊诧脱口,“为此王上甘心以国疆为赠?”

“这天下疆域本就是皇族的,何来相赠一说。”他笑的漫不经心,负手走到窗前。

凰羽笙却有点急了,“如今局势这天下是不是凤家的都难两说,北齐已起兵与黄皇域交战,晋国还在坐岸观火,以南秦国力自有一争之力,王上真的甘心屈居人下?”

“我若说不争,二哥可是觉得不甘?”夜隐幽不答反问,目光悠悠望向他。凰羽笙涨红了脸,一时语噎,他心下是有些不甘,可又觉得自己的不甘似乎来的有些没有道理。

夜隐幽的目光又落向窗外,琉璃花的格子外白雪飘飞,随风漫卷,“今上贤明,天下为合是大势所趋,与天下子民,与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凰羽笙知道他说的对,南秦如果加入皇权之争,只怕天下更会大乱,如今尚能保得南方一隅安宁,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可他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难以咽下。

良久后,他才无奈的叹出一口气,喃喃般自语低声,“只望王上届时不要后悔。”

悔,不悔……

他忽然推开琉璃格的窗子,雪花飘落进了窗台,长风盈满衣袖,凰羽笙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抬眼往前看去,只瞧见夜隐幽负手凝立,目光遥遥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