洳是回到行驿的时候正巧碰到裴桓从宫里回来,一辆油壁轻车停在门口,周围仆从簇拥,裴桓和耶律瑢正在低声叙话,他身披玄色风氅,半张脸都快埋入狐皮衣领中去了,比起拢着风帽轻衣缓带的裴桓,他这北朝人倒显得很畏冷。
她不想跟耶律瑢打照面,就站在了不远处的小巷口。耶律瑢和裴桓拱手作别后,跨上侍从牵来的大马,径直走了,只待他的身影走远不见,洳是这才闪回行驿,在庭院里通往内苑的廊桥上将裴桓给唤住了,裴桓挥退扈从后,掀开风帽朝洳是欠身,“月深夜静,殿下还未就寝么?”
“你们没回来我也睡不着。”两人相视而笑,廊下挂着的绢灯在夜风下摇摇晃晃,光影氤氲,“西岭呢,怎么没见她回来?”
裴桓负手身前,笑道:“下了宫宴后西岭将军便被善敏将军邀去吃酒了,臣瞧着这两位女将军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两朝之中,都不多见女将,彼此照面后免不了有些好奇,接触一番下发现两人志趣相投,抱负一致自然会产生相见恨晚之感,宫宴上有所拘束谈的不尽兴,这才相约宴后共饮把酒言欢。
“西岭此行算是得偿所愿了。”她微笑道,右手被她负在身后,中指上的戒指被她不经意的摩挲,“议和的事情谈的可还顺利?”
裴桓凝视了她片刻,左右思度了一下,才道:“皇帝收下了议和的折书,但是并未当即表态,臣多次迂回刺探他的意思,可几次三番被他刻意揭过话题不谈,而且……”
洳是默然点了点头,早料到要让他签下那一纸文书并不容易,却听裴桓又道,“皇帝已知殿下所在,相邀殿下明日一同前去上苑试马,后赴宫宴,臣推脱不过……”裴桓揖身弯腰,垂眸不敢看她。
“呵……这个完颜灏……”洳是淡声笑,眼底掠过细碎锋芒。
“皇帝知道微臣携家眷来到北朝,又听瑢王爷偶然提及臣的表妹欣羡北朝风物并不远万里而来,甚是感佩其心,便欣然相邀殿下赴约宫宴,是臣的疏忽。”他往后退一步,就要撩袍跪下,来北朝前陛下就慎重嘱咐过绝不能泄露长公主身份,此番阴差阳错,让长公主出现在古兰皇帝御前,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端,他一颗心惴惴不安,老觉得七上八下的,这一去怎么都是凶大于吉。
赛马场上偶然见到完颜灏后,她就知道或许避不开这一次的面晤,毕竟在坤桑似她这种汉室女子是极其少见的。
“裴大人无需自责。”洳是扶他手肘,稳住他的身形,“不过是一次试马一场宫宴而已,起不了什么风浪。我以裴大人表亲的身份前往,皇帝不会为难。”两国或许利益攸关,但与他之间并无嫌隙私怨,他堂堂一国帝皇难道还能为难个小姑娘不成?
“但愿明日一切顺遂。”裴桓压下一声叹息,对于长公主的这番宽慰并没有让他心弦有丝毫松动。
夜已至深至浓,启明星在天空消长。
延仁宫里已经熄了灯火,只有几柱鹤形长枝灯立在帷幄后,闪动星星点点的光芒。阿妩姑娘正在坐在外殿一盏铜雀桌灯下认真专注的缝着一件明蓝绸缎小褂,上面福瑞吉祥的图案绣的十分精细考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纷至沓来,她抬起头,也没听见宣驾声,就见宫门从外推开,皇帝穿着明焕龙袍披着狐裘踏入殿内,她放下手中活计刚想伏地见驾,他却随意摆手声音低缓的让她免礼,褪下的狐裘随意丢给身后侍丞,“阳阳睡了吗?”
阿妩伴在皇上一侧轻声回道:“殿下已经睡下。”
深垂的丝帷后头,阳阳抱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好似落在了梦魇中,小白虎蜷着身子躺在他的脚后跟睡得虎鼾微起。完颜灏坐到榻边,手掌轻抚上他的额头,拇指摩挲着他的额发,看他脸色逐渐回缓,不似方才痛苦,这才低声问道一旁阿妩“经常是这样的吗?”
“倒是不曾,只是从燕山回来后殿下就常常半夜哭醒。太医院开了些助眠安神的香在内殿里点着,似乎也未见多少成效。”阿妩面色担忧的回道,她这些日子来不敢深宵入眠就是为了怕阳阳半夜醒来找不到人。
正说着,忽然就听到细声的啜泣,阳阳眼睛微阖着,瞧着并未转醒,像是还在梦中,眼角却垂下泪来,口中含糊的喊着什么。
完颜灏俯身靠近他,凑到他的颊边时才听清楚他口中反复呓语的话,“娘娘……娘娘……”完颜灏目光微颤,心弦震动,阳阳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的生母,但身为他的嫡子,从小受尽呵护疼宠,他也一直健康快乐的长大,原以为那个只有名分在位的母亲对他而言不过个空洞的称谓,没想到他心中一直惦念着。
男子汉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就算是趟过血海踏过尸山得来了这个天下他也不觉得有愧于任何人,只是对阳阳心中始终有丝歉疚在,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用拇指拭去他眼角湿痕。
阳阳呜咽了两声,忽然眉头舒展又笑了起来,口中喃声呓语:“姐姐……鱼……难吃,花花……漂亮……”说着就翻了个身,衔着泪水恬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