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久违了数天的惊堂木再次响起。原本纷纷扰扰的四海楼二楼上,蓦地寂静一片。
孙四海笑眯眯的悄然退到后面,旁边苏宏暗暗的长吸一口气,强抑着心中的忐忑在台下一张案桌坐下,两眼紧张的盯着台上淡然平静的儿子,耳朵却是使劲竖着,窥听四周的动静。
“各位来宾,各位前辈,大家好,小子苏默这里给诸位见礼了。”目光在场下巡梭一圈,苏默面含微笑,抱拳躬身,先是向下团团一揖,开声说道。
众人寂寂,随即次第抱拳回礼以应。霎时间拖拉凳椅声、呵呵笑应声、问候声纷杂不绝。
今日但凡能到这二楼上坐的,尽都是有些身份的,自然不会少了这份礼数。
大明儒家为尊,礼仪之道早已深入骨髓。苏默上来便先见礼,深合规矩,让先前一些原本以为茶博士乃是低贱下业,怕是不通礼数大道的人,此时也是不由的暗暗点头。
待到一番纷乱,重新落座,苏默轻咳一声,又开声道:“今日群贤毕至、拔冗前来,固然是为了切磋技艺、互通有无,但未尝不是对后辈小子的不弃指教、对艺术的执着求索,小子深感荣幸之余,也是不胜感佩。先贤有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当不耻下问;又道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此次集会,小子始知当为今日群贤语。”说到这里,脸上作出敬服之,又是抱拳深施一礼。
后世商家有“顾客即是上帝”的说法,这是一种服wu意识,也是一种营销的手段。通过这种手段,不但赚到了钱,还让花钱的人感到精神愉悦,更能加强顾客的黏着度,苏默对此,深以为然。
果然,台下众人面上纷纷露出满意的笑容。有些之前觉得不得不来的,这会儿听了此番话后,也是频频含笑点头,顾盼之间颇是得意。
听听人家苏小郎说的,咱这是为了艺术的执着求索!是不耻下问!是谦虚求学!神马抢生意,神马赚钱的,都说的啥?完全不懂嘛。
“好说好说,呵呵,苏小郎客气了,客气了。”
“哈哈,苏小郎谬赞了,实在是谬赞了,我辈读书人,当如是也。”
“就是就是,苏公子年少有为,我等自当多多交流。正所谓互通有无嘛……”
“不错不错,便只苏公子能倡议此次文会,就可见勤学之心开诚之意,大善!”
“嗯嗯,孺子可教也。苏小公子肯用心学问,这很好嘛。若有学之不明之处,直管来问,老夫当师之。”
众人喜笑颜开,闹哄哄的回应。有眯着眼摇头晃脑的、有捋须自得的、有击节赞叹的,还有一位直接摆谱欲师之的。当然,最后这位换来的是一大堆的鄙视和嗤笑。
花花轿子众人抬,人家苏小郎是客气话,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琼瑶,都是互相给面子的事儿,这位怕是老糊涂了。不说别个,单就那临江仙,你且作出个来看看。还师之,师你妹啊!
这位也明白说错话了,缩缩脖子只顾低头喝茶,全然不理四周嘘声,坐的那叫一个踏实。面皮之厚,令人叹绝。
苏默站在台上笑眯眯的,只拱手一一回应,脸上始终如初,端的是宠辱不惊。
待到噪声稍歇,又再拱手道:“诸位前辈盛赞,小子惶恐。然今日之会,固然是小子初议,但小子人微言轻,本当不得重任,全靠四海楼孙掌柜豁达开明,不以小子身轻为鄙,奔走招应,又赖四海楼各位小二哥、掌柜、师傅劳累,终始得成。这里,小子当谢之。”说罢,转身对着站在后面楼道口的孙四海,并一众堂倌儿抱拳一揖。
场下众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都扭头看向那边的孙四海,尽都微微颔首示意。
四海楼的小二们正看得热闹,哪里想到竟还有自己的事儿。眼见得众宾客纷纷以目示礼,先是一愣,随即都涨红了面孔,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大为荣耀。
荣耀之余,心中对台上那位苏公子这份感激,简直就不用提了。向日里在人眼中都是低贱身份,动辄被人喝骂,何曾有过今日这般礼遇?
往日里才子名士见得多了,却哪个有苏公子这般礼贤下士、平等尊重?与苏公子相比,那些个才子名士的,单只这份心怀待人,真真是给苏公子提鞋都不配。
众小二这里心中感激,孙四海却更是感概万分。原本还想着觑机寻空儿的去个别人眼前晃晃,露个脸儿拉拉近乎。
别人不知道,他亲自迎人进来却是看的分明,今日里来的人中,不但有许多文人名士,更有几个衙门里的书办清客。这些人或许本身职务不高,但却是实实在在能对上层施加影响的。若能在其面前混个脸熟,对自家的好处不可估量。
没想到自己这里还没找到机会,苏公子这里却是如此郑重的把自己推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本以为这位苏公子只是才高思巧,却未料做人竟也是如此剔透通达,真真令人好生佩服。
孙四海此刻只觉得,自己半生决断,从未如今日承接这次文会的决定高明过。心下暗暗决定,对于这位苏公子,日后定要好好交纳一番。以其如今年纪便这般心思,日后其前程之远大,不可限量!
且不说孙四海和一干四海楼堂倌们的心思,此刻在楼上角落处的一张案桌旁,一身普通文人打扮的赵奉至正抚着茶盏,颇是惊奇的暗暗打量着台上的苏默。
旁边老管家赵全提壶给赵奉至添了下茶水,低声笑道:“都说这苏小郎那首临江仙做的豪爽大气,应是个不羁的性子。这会儿看来,却原来也是个礼繁迂腐的,竟连酒肆店家都要感谢一番,令人发噱。”
赵奉至眼睛微眯,看了老管家一眼,微微摇摇头并未多言,只是目光中探寻的意味又更多了几分。
苏默这番感谢四海楼的言词,固然如老管家所言,看上去有迂腐的虚礼之嫌,但若换个角度,未尝不是处事精细、练达人情的表现。
只不过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倘若放在一个老于世故的中老年人身上不奇怪,但这苏默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人,行事精细如此,就不得不让人惊奇了。
这个少年人有些意思,赵奉至默默的想着。却听上面苏默的语声此时又起,当下凝神听去。
“……前些时日,小子妄为,斗胆以小技肴客,幸得薄名,心实喜之。诸位前辈或许知晓,小子幼曾进学,奈何实在愚鲁,累考不中,家父为此愁白了头发,叹为朽木。”
说到这儿,苏默两手一摊,脸上露出尴尬无奈之,台下众人发出一阵低笑,却大都是面有戚戚,并无嘲弄之意。国朝科考之艰,在座的又有哪个不知?
说到底,今日来这里的,大都有过数考不第的经li,只不过所考等级不同而已。或阻于道试,或止于乡试,便是会试落榜的也有不少。
如今听苏默自曝其短,心中不但没有轻视之意,反倒有种同是沦落人的感觉,看向苏默的眼光,不觉中便多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有那离着苏宏坐的近的,知道这是苏默的父亲,见他面古怪,只当他心中难过,不免就多言开慰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