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鹤颐楼,几人迅速前往击鞠场。
这地方果然如傅清淳所说热闹得紧,一半的王公贵族世家子弟都来了。
击鞠便是寻常所说的打马球,一人一杆于马背上游戏,对立的双方每组至少五个人,先进对方球门的一方为胜。
百里长歌随意往马厩方向瞟了一眼,大概是因为今日的赌注有些大,为了公平性,马儿都是清一色的中等马,并无突出之处。
视线再一转,百里长歌在人群中看到了傅卿云,今日的他身着浅蓝色束身锦袍,他立在一众世家子弟中间,但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这样一对比,他在人群里的身影便越发孤清明显。
“先生在看什么?”傅清淳打着折扇走过来。
百里长歌打趣道:“我在帮殿下清点今日到场的皇子,顺便帮你估摸一下胜算。”
傅清淳眼眸一动,凑近他问:“那么,依照先生的看法,我今日有几成胜算?”
“且不知六殿下想与哪位皇子同时上场?”百里长歌噙着笑,问得温温淡淡。
“我呀……”傅清淳收了扇子指着远处观众席绕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傅卿云身上,笃定道:“他!”
百里长歌丝毫不觉得意外,轻轻一笑:“如此,殿下便有五成胜算。”
傅清淳哈哈大笑,“方才先生还说我风趣幽默,那你此时岂不是更甚?这场击鞠赛摆明了就是皇子之间的战争,场上两队,自然每一队都有五成胜算,先生这话可算是敷衍搪塞我了。”
百里长歌对于他暗暗恼怒的话语装作没看透,叹道:“在下并不了解那位皇子,也不知他击鞠技艺如何,更何况击鞠场如战场,瞬息风云万变,什么意外和奇迹都会有的不是么?”
这句话似乎愉悦了傅清淳,他勾唇,“那就希望能借先生吉言,让那些奇迹都到他身上。”
百里长歌佯装不解,问:“殿下此话何意?”
傅清淳自信一笑,“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怎么可能赢得过我?”
百里长歌一副了然的样子,又道:“既然六殿下这么厉害,为何不选择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那样岂不是更显得你有实力有气魄?听你说来,想必那位殿下对于击鞠不是太懂,这样的话,殿下即便赢了,也应该没有多少成就感吧?”
“我也没办法。”傅清淳无辜耸肩,“方才抓阄的时候,我刚好跟他抓了同一组。”
“如此,那我便提前恭喜殿下了。”百里长歌拱了拱手,转眸时又不经意地往傅卿云方向瞟了瞟。
对方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顺着看了过来,不过片刻又收回目光。
傅清淳挨着百里长歌旁边的椅子坐下。
都城中专门有一个击鞠的马球队。
今日的击鞠大赛,国君是知晓的,所以为了公平起见,除了领头的皇子之外每一队的另外四人皆从马球队里挑选,等皇子大赛过后,世家子弟方才可参与进来玩耍。
“国君今日会来么?”百里长歌偏头问傅清淳。
提到国君,傅清淳立即正色道:“自从皇后殡天,父皇龙体便有些不豫,今日他本该到场的,但昨天早朝的时候他把这场大赛交给宰相亲自主持了。”
“殿下的外祖父?”百里长歌低声问了句。
“嗯……”傅清淳轻轻应了一声。
百里长歌心中思忖南豫如今的政权,外戚逐渐坐大,倘若再不想办法遏制,总有一天傅家的天下将会变成外戚的天下,尤其傅清淳的外祖父还是一朝宰相,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傅卿云一点胜算也没有。
想必南豫国君迟迟不立储君的原因就是发现了外戚坐大,立傅卿云一个毫无背景的嫡子会引来非议吧?
从这一点上,大梁先帝似乎要比南豫国君精明得多。
大梁先帝的那些妃子,多是由礼官从民间挑选的秀女逐步晋级而来,似乎并没有一家独大的现象,况且大梁先帝善于制衡之术,多年来并没有让皇子皇孙中的任何一位独占噱头。
只可惜,叶南弦的一生都被九方雪婵给误了。
百里长歌始终相信,倘若当初他没有遇到九方雪婵,那么定然会成为千古明君,而不是被百姓忌惮避讳的暴君。
“二哥,第一场就轮到你了,赶紧去准备吧!”四皇子傅煦小跑着过来通知,百里长歌这才发现傅乾一直坐在她身后,此时见到她转身,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是站起身跟着四皇子去了马厩挑选马儿。
正午过后,太阳晒得紧,傅清淳不断扇着扇子,还是顶不住被晒得冒汗,他冲旁边撑伞的婢女道:“速速去拿些冰镇过的水果来。”
婢女恭敬应声,“回六殿下,已经有内侍前去冰窖取了,相信马上就会到达的。”
吹了一口热气,傅清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但在看清穿了马球衣上场的傅乾时目光一亮,瞥向百里长歌,“先生觉得,二哥与五哥这一场谁胜谁负?”
百里长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清淳见她没有要答话的意思,索性不再追问。
不多时,皇宫内侍们提了冰捅以及冰镇过的水果来分发。
傅清淳用牙箸亲自夹了一颗冰镇杨梅递给百里长歌,道:“先生可以先尝尝这个,酸中带甜,甜中带酸,个中滋味实在美妙,杨梅实在是生津止渴的好东西。”
“那是自然。”百里长歌接过杨梅,笑道:“要不古人何来望梅止渴一说?”
这句话,傅清淳似懂非懂,正准备开口问,却见百里长歌直勾勾盯着击鞠场,他索性作罢,安静吃着冰镇水果。
击鞠场上两队以黄红两种马球衣分开,二皇子傅乾带领红队,五皇子傅昭带领黄队。
双方准备就绪,各自翻身上马,手执球杆,只等马球令官一声指示,双方马匹各自踩着满地烟尘冲中横线上的马球而去。
除了守门的两个队员,场中还有八人,每个人的马儿都是一样的中等马,但很明显,二皇子和五皇子的御马技术极好,这二人当仁不让冲在前面,球杆所指方向都是那个拳头大小的马球。
一杆拍下,各自击中了对方的球杆,马球反而往旁边偏移了方位。
傅乾动作极快,迅速将球杆收回来顺势拨转马头再一杆下,这一次准确地将马球传给身后的队员。
五皇子不甘示弱,迅速带着黄队包抄二皇子的红队,几个回合下来,傅乾的红队不负众望将马球顺利送进对方的球门。
五皇子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面上并没有多少失落感,还特地过去与二皇子道了声:“二哥,恭喜你。”
“是五弟谦让了。”傅乾淡淡一笑,牵着马儿下了球场。
这种结局对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分毫不意外。
坐在正中观众席上的宰相薛祥当先拍手叫好,众人也跟着喝彩。
傅清淳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半阖着眸子浅眠。
“二哥,恭喜你啊。”四皇子傅煦跟着傅乾走过来,顺便看了傅清淳一眼,提醒道:“老六,你和大哥是最后一场,可别睡过头了啊!”
“吵死了!”傅清淳没有睁眼,却皱眉嘀咕了一句又继续睡。
傅煦悻悻吐了吐舌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百里长歌心中疑惑,问道:“四殿下没有参加击鞠么?怎么就见你一直替他们忙活了?”
傅煦闻言笑道:“我那点技术,哪里敢在哥哥弟弟们面前献丑啊?再说了,我也不喜这种剧烈的运动,所以自动弃权了。”
百里长歌了悟地笑笑,只听傅清淳又咕哝道:“你那不叫弃权,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提前勘破,算你是条汉子。”
早就习惯了六皇子的毒舌,傅煦无奈地看了看百里长歌,最终选择闭嘴。
傅乾闻言幽幽道:“听这语气,想必老六已经胜券在握了。”
傅清淳缓缓睁开眼,斜斜勾了唇角转过身看向傅乾,“我的智商,不多不少,刚好比二哥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傅乾对上他的眼睛,冷冽的眸冰寒更甚,直到令官再次喊开始,二人对视的眼睛才各自移开。
傅乾伸手从冰桶里捞了一块冰放在手心捏碎,声音低沉,“大哥可是从来没玩过击鞠的,老六你性子急躁,还是手下留情为妙,免得到时候出了意外可不好。”
傅清淳闻言笑的更欢,“二哥只管放心,许先生说了,击鞠场如战场,什么意外都能有,万一那个人身上会发生奇迹也不一定呢!二哥觉得可对?”
傅乾毫不客气道:“那么他没死,就一定是奇迹。”
傅清淳捂着肚子大笑,“二哥这番话好令我惶恐,你提前把话说出来了,万一到时候真出了人命,那我岂不是无辜担上了蓄意谋杀的罪名?”
傅乾面色一寒,再不说话。
这一场是三皇子对八皇子,沉稳的三皇子如期获胜。
接下来的几场,百里长歌都没用心去看过程,她一边吃着冰镇过的糕点乳酪和水果,一边思忖着待会儿要如何帮傅卿云。
傅乾就在她身后,倘若待会儿她暗中出手一定会被他发觉,可若是不出手的话,万一傅清淳真的说到做到在击鞠场上杀了傅卿云,到时候她后悔都来不及。
“马上就到最后一场了,老六你醒醒。”身后与傅乾坐在一起的傅煦时刻提醒着傅清淳。
“你烦不烦?”傅清淳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瞪向傅煦,“由那功夫,多去找几个美妾为傅家开枝散叶才是正事儿!”
傅煦红着脸低下头。
“下一场——”令官在台上高喊,“大皇子对六皇子!”
傅清淳闻言,这才伸了个懒腰软绵绵站起身先去挑选了队员又去马厩选马。
“大哥,待会儿手下留情哟!”傅清淳对着正在选马的傅卿云眨眨眼。
傅卿云勉强一笑,“六弟在南豫曾被封为击鞠之王,这句话应当我来说。”
傅清淳冷笑过后敛了面色,走过来揽住傅卿云的肩膀,“总而言之,这不过就是一场击鞠赛而已,便是输了,大哥也依旧是南豫大皇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皇子”三个字一再提醒傅卿云他并非太子。
傅卿云嘴角僵了僵,随即无声笑开,“六弟说得对,不过是一场击鞠赛而已,输了的人顶多输了能与父皇一起祭天的机会而已,这算不得什么,重在参与。”
“大哥能这么想最好。”傅清淳似笑非笑地走出马厩前往他带领的黄队那边。
傅卿云也迅速换好衣服走到自己的队伍边翻身骑上马,心情有些繁杂。
大梁盛行蹴鞠,击鞠他自然是不会的,只不过小的时候与阿瑾他们几人偷偷骑了马儿出城将玉佩扔在地上用木棍仿照击鞠玩法玩过而已。
但如今要面对的是最残酷无情的真正击鞠场,赌注是一个机会,一个能正位东宫的机会,他完全没把握自己会从傅清淳这个击鞠之王手中获胜,或许他能放自己一马已经是万幸。
想到阿瑾,他便不由自主想起她大婚那天他的不辞而别。
这么长时间,他早就见证了晋王对她的爱,无私而伟大,炙热而深沉。
但他毕竟等了她这么多年,要说完全放手,短期之内似乎不太可能,所以保不准自己亲眼见到她穿上凤冠霞帔时会忍不住想带她走。
正因为如此,他才借着南豫国书在她上花轿之前逃离现场。
知晓她一定会追来,也知晓晋王一定会生气,所以他才会在送君亭留下纸条。
——勿念。
这两个字,他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写出来,因为习惯了爱她,所以到最后忘了如何放手。
抬起头,傅卿云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中的忐忑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阿瑾,你看,一想到你我就会莫名心安,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我的信仰么?
“两队队员请准备!”令官高扬小红旗,“三、二、一、开始!”
马蹄声瞬间让才平复下去的场地烟尘四起,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到一阵金铁交击的刺耳声音,正是傅卿云和傅清淳的球杆在半空中交汇。
“大哥,你完全不用客气,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傅清淳自信地勾起唇角,“否则,弟弟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哦!”
傅卿云对上他的目光,顿时心下一寒。
傅清淳说完,用极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傅卿云将球杆朝着地上的马球一挥,马球飞上半空,弧度落下,幸得傅卿云这边的守门队员机敏,立即用球杆挡了回来。
傅卿云转瞬之间反应过来,赶紧拨转马头前去抢球,两队战场正式拉开。
顶着太阳打马球无疑是最消耗体力的,一刻钟过后,双方还是僵持抢球状态,谁也没有机会进球。
百里长歌看得出来,傅清淳一直在忍让,他似乎在等着傅卿云真正出招。
算起来,傅清淳这个人还是有些骨气的,否则就真的如她所说欺负完全不懂击鞠的傅卿云了。
“大哥,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不出招!”迂回了这么久,傅清淳有些恼,他完全可以一杆将马球送入对方球门,然而那样就赢的话没有人会说他球技好,只会说对手太弱。
一片混乱中,傅清淳恼怒地高扬球杆,一杆飞起,马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即将射门的马球上。
直到地上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众人才反应过来傅卿云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百里长歌大惊,险些一激动站了起来。
傅清淳闻声霍然转头时就见到傅卿云整个人已经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子。
宰相腾地站起身来,赶紧让人去通知令官终止比赛。
整个击鞠场在一瞬间陷入寂静。
毕竟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高空的马球上,谁也不知道傅卿云为什么会在眨眼之间摔下马。
“怎么回事?”傅煦显然吓得不轻,偏头问傅乾。
傅乾冷笑一声,“我早就说过让他手下留情,他偏要逞能,如今真出了事怪得了谁?”
傅煦抿了抿唇看向百里长歌,低声问:“先生方才也一直在观赛,可有看清楚是谁撞到了大哥的马儿?”
百里长歌摇摇头,“我同所有人一样,注意力都在高空。”
傅煦无奈,赶紧站起身去往队员们休息的地方一个个询问,但结果都是没有人看见大皇子究竟是怎么摔下来的。
“快去请太医!”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傅卿云与胳膊上的斑斑血迹,宰相薛祥面色阴沉。
“老六,这是怎么回事啊?”四皇子惶恐地跑过去,见到昏迷不醒的傅卿云时又吓了一跳,当即开口问傅清淳。
“我不知道。”傅清淳耸耸肩,又冷下脸来看着傅煦,“莫非四哥认为是我动的手脚?”
“我记得当时老六离他最近。”傅乾负手走过来,凉凉道:“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呵——”傅清淳冷笑,“这么说你们是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了?”说罢瞪着昏迷的傅卿云,“你们怎么不说这个人使用苦肉计陷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