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初绽,金光从这巍峨高大皇城中的树叶间筛下,似要照遍每一个角落,却每一处光都刺目晃眼,让人不得不抬手遮目。
“这天儿晴得极好。”百里长歌眯着眼睛看了看今日难得的万里晴空,嘟嘟已经被薛章带去叶轻默处,此时她正和叶痕走在去往太极殿的路上。
“那就说明不会打雷闪电,更不会下暴风雨。”叶痕轻声应答,看的却不是天空而是她。
“哎呀,不知道魏俞那小子在滁州过得怎么样。”百里长歌伸了个懒腰,随着叶痕踏上太极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似乎分毫没有意识到今日朝鼓被敲响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叶痕没有回答她这个转换性太快的无厘头问题,反而关切地看着她:“你昨夜疲累至极,恐怕如今还没恢复,能否走上去?”
百里长歌闻言顿了脚步,挑了眉梢,“我若是走不上去你当如何?”
“抱你上去。”叶痕回答得简洁利落。
简单的四个字掷地有声,反复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没有点头,当然也没有摇头。
叶痕只当她默认,俯身拦腰将她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踏上百级汉白玉石阶。
“累不累?”
虽然没有听到他喘气,没有见到他额头上冒汗,但百里长歌知晓这样抱着人上台阶必定是极累的。
叶痕没有驻足,眸光凝着她的眼,“抱了一片天,你说累不累?”
百里长歌面颊忽地一烧,她想起那次去天霞山叶痕对她说的那些话。
……
……
“很多年前我在想,倘若有一天我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我要用染血长戟,射日之弓为她扫出一片天。很多年后,当我遇到那个人我才明白,其实她就是那片天,是我纵横沙场,戎马倥偬归来时照我回家的皓月,是山河倾覆,沧海横流,我挑灯拭剑时萦绕耳际的萧夜长歌。”
……
……
将脑袋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青莲般洁净的气息。
这一刻,百里长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抱着她的这个人是叶痕,是很多年前就专属于她的少年。
他们之间,百转千回,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在一起的理由和机会。
将脑袋狠狠埋进他的胸膛,她低声道:“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叶痕闻言,眼眸晃了晃,低低一笑过后没了言语。
朝鼓震响,百官被召。
人人都明白这是要出大事儿了,谁也不敢耽误半刻,匆匆忙忙入宫,来到太极殿前见到正一脸云淡风轻抱着百里长歌走上去的叶痕,人人都噤了声,装作没看见,虚虚给他见了礼就往大殿而去。
整个太极殿内,一派庄严肃穆。
叶痕在殿外放下怀中的百里长歌,二人携手走进去。
“原告”百里若岚早就跪在大殿中央,身板挺得端正。
丹陛之上,梁帝面色冷鸷,正襟危坐。皇太孙叶天钰坐在下首,眸光定在携手进殿那二人身上。
群臣分列两旁,纷纷垂首竖耳,虽然众人心中震撼敲朝鼓的竟然是百里若岚,但谁也不敢议论,只能盯着脚尖暗自揣摩。
百里敬早在进殿看见百里若岚时心中就涌上了不好的预感,可如今百官林立,他也无法上前同百里若岚说上一句话,更无法问出其缘由,只能焦躁地站在原地张望。
“嘉和郡主,你可知宫门口那只朝鼓是作何用的?”梁帝声音威仪,面色冷鸷。
“知。”百里若岚语气平静,倒与平时所见颇为不同。
百里长歌暗自思忖,这个女人今天该不会是打定主意要背水一战了吧?
“那你说说。”梁帝尽量压制着心底的怒意,保持语气上的平和。
众人竖直耳朵听。
“叩阍,诉冤。”百里若岚一字一句答得极为缓慢。
“既有冤,何故不去京兆府?”
说话的是叶天钰,薛章带着人去东宫传旨的时候他隐约听说了百里若岚是为死了十年的裴鸢击鼓伸冤,当即他就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祸端。
至少,今日这件事一旦捅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收场的。
“皇太孙为何不愿听臣女把话说完?”百里若岚抬眸看着她这个冷心绝情的未婚夫,心头只觉得一阵讽刺,她和他明明彼此之间无半分感情,却偏偏遭了命运作弄要硬生生捆绑在一起。
瞧瞧,他如今那一脸憎恶的样子,该是恨不得自己赶紧下地狱吧!
“你!”叶天钰紧紧皱眉,声音更冷,“朝鼓一响,倘若待会儿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便是欺君,欺百官,欺天下的黎明百姓。当受凌迟酷刑,你可知?”
“知。”百里若岚自嘲一笑,她曾经想尽办法讨晋王的欢心,但没想到他早就爱上了百里长歌那个贱人,她这个声名俱佳的帝京才女只能被封为郡主嫁给叶天钰为侧妃。娘亲为她指的那条路,她不是没有试过,可傅卿云心里眼里全都是百里长歌,就连这次会答应回南豫受封,也全都是为了百里长歌,他的眼里,哪还容得下她半分影子?
她不甘心,明明自己没有哪一点比不上百里长歌那个贱人,可偏偏这些男人一个个都像被下了*汤。
晋王深爱,裴烬痴恋,傅卿云守护,就连她的未婚夫皇太孙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娘亲双眼被废,失去了掌管侯府中馈的大权,她如今孑然一身,完全赌得起,也输得起。
更何况……
想到这里,百里若岚唇角扬起一丝笑,转而看向广陵侯,眉眼弯弯,“广陵侯对自己女儿无辜死亡痛心疾首,恨不能早日将那个真凶千刀万剐不是么?”
广陵侯身子一震。
早在裴鸢死的那一年,广陵侯和武定侯便心照不宣地将指腹为婚这件事抛到一边绝口不提,两府更是打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他恨,当然恨那个将裴鸢害死的真凶,恨不能亲手杀了她。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时隔十年,前来翻案的竟然会是武定侯府的二小姐百里若岚,皇上亲封的嘉和郡主。
纵然广陵侯是个武人,却也不得不怀疑这其中的心计。
总而言之,他绝对不会认为武定侯会这么好心让自己的二女儿来指证大女儿。
略微思忖片刻,广陵侯面无表情道:“还请郡主慎言,本侯的家事自有本侯会处理,如若郡主敲朝鼓只是为了提醒本侯要将杀害鸢儿的凶手揪出来,那么大可不必,鸢儿的死本侯的确痛心疾首,却不至于严重到要敲响朝鼓,惊动圣上和百官的地步。”
“听到没有?”叶天钰冷冷看着百里若岚,“广陵侯都放话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生如此胡闹抛头露面闹上金殿?可别忘了,你是父皇亲封的郡主,是本宫的准皇太孙侧妃,你如今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了武定侯府的颜面,更代表了皇室,代表了叶家的脸面,你今日一闹,是准备让父皇在天下人面前失颜吗?”
梁帝一向注重名声。
叶天钰这一说,他果然面色一变,剜向百里若岚的深邃眸光里平添了数不尽的寒冷肃杀之意。
无风自寒地缩了缩身子,百里若岚方才傲人的气势软下去几分,但心中对百里长歌的憎恶却在叶天钰几度开口阻拦她的时候上升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咬了咬牙,百里若岚压下心中怯意,直直抬起头,对上梁帝的目光,“皇上,臣女正是为了维护皇室的颜面才会敲响朝鼓的。”
“嗯?”梁帝转眸,面上多了几分探究和疑惑。
“臣女今日要告的人是百里长歌。”百里若岚一脸严肃,吐字清晰,却字字如针,堪堪扎痛了百官的耳朵。
武定侯府二小姐敲响了建国之初安设在宫门前供百姓官员叩阍用的朝鼓,只为了状告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晋王妃?
有几人没有转换过来,当即愣在原地。
百里敬在听闻百里若岚此言后脸色铁青,恨不能赶紧上前去甩她几个耳光将她打醒。
也是这个时候,百里敬才幡然醒悟。一直以来他依着百里若岚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对她过分纵容,阿瑾回府受欺负那些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晋王世子被害那件事他能以埋藏了十多年的“三老爷”秘辛交换,保她平安。但今日的事,闹到了金殿,惊动皇上,大骇百官,他必定是再没有办法保住她的。
死死咬牙,百里敬恨不能时光倒转,他一定从小好好教育百里若岚,今日也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叶天钰横眉竖目,“百里若岚,你可得想好了,你要状告的人可不只是武定侯府嫡女,她如今是晋王妃,你要敢说错一句话,那便是污蔑的大罪!”
众人心中大骇,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天钰,听她说完。”梁帝瞧着百里若岚一脸认真不像在说谎的样子,若有所思。
百里若岚偏过头,恶狠狠向百里长歌投来得意的目光。
百里长歌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微凉的指尖被人握住,她略微偏头,对上叶痕温润的面容和含了宠溺的眼神。
有些忐忑地心顿时平静了下来,她似乎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不是一个人,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事,她身边还有一个他。
这个人是晋王,是叶痕,是……她的夫君,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亲密的人。
“你告她什么?”梁帝冰冷阴毒的眸光如同蛇信子,激得百里若岚激灵灵又是一个寒颤,但她还是勉强维持着平静,“大婚之前与人有染,不贞、不洁。”
大殿之上响起了群臣的倒抽气声,就连梁帝也微微讶异,“此话怎讲?”
百里若岚暗自冷笑一声,继续道:“回禀陛下,臣女有证人,可证明裴鸢死的当天,百里长歌的确与人有染,早已是不洁之身,她嫁给晋王,便是打了皇室的脸面。”
这一刻,众人算是全明白了百里若岚大清早跑到宫门前敲朝鼓的用意——状告晋王妃的不贞、不洁。
“嘉和郡主,说话可得有证据,你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看见我和谁有染了?”百里长歌一听,顿时微怒。
虽然百里若岚说的那个人不是她,与别人有染的也不是她,可一想到这个女人前来敲朝鼓竟是赌了性命要用这最后一击将她拖下水,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王妃别这么早就恼羞成怒,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看戏。”百里若岚偏过头来睨向她,眼底的狠戾之气与面上的势在必得昭示着今日百里长歌在劫难逃,她笑得妩媚,像是对着百里长歌,又像是在对着叶痕。
“你说的证人是谁?”梁帝眯了眼睛,转眸时看向百里长歌的眼神添了冷冽。
“安王妃。”百里若岚掷地有声。
“来人,传安王妃进宫!”梁帝大手一挥,对着殿外吩咐。
薛章正要去安排,却听得叶天钰一声冷喝:“慢着!”
薛章脊背一僵,转过身来为难地看向梁帝。
梁帝颇为不解,“天钰,你这是做什么?”
“皇爷爷!”叶天钰站起身,朝着梁帝拱了拱手,“倘若您让人去传安王妃,就等于间接承认了这个疯妇说的话为真,承认了十五皇婶不贞不洁,更等于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众人齐齐一惊。
这种话,放眼天下,除了那边站着的晋王和晋王妃,也就皇太孙敢说了。
梁帝面皮狠狠抽搐一番,老眼中黑云翻腾,破竹之势。
“皇爷爷。”叶天钰仿若没看见百官大骇的表情,没看见梁帝阴沉的面色,继续道:“您别忘了,晋王和晋王妃的这桩婚事可是南豫大祭司亲自测算,有关于大梁运道的,倘若因为这个疯妇三言两语挑拨便怀疑晋王妃,那我们大梁岂不是没把大祭司放在眼里,没把一国运道当回事儿?届时倘若因为怀疑晋王妃而导致这桩婚事被拆散,真出了影响国运的大事,谁来负责?”
他这一提醒,百官这才纷纷想起来前不久南豫大祭司才刚刚测算了国运,晋王和晋王妃是奉旨于大孝期间举行的婚礼,为的就是冲散大梁国中的“阴”。
也就是说,倘若这桩婚姻出了什么事儿,必定会影响到国运。
如今的大梁虽然边境无战事,内部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防患于未然这个词谁都懂得。
更何况时人迷信,南豫大祭司便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他亲自测算的运卦,哪能有假?
百里敬出列,“陛下,臣以为皇太孙言之有理,断不可因为郡主一言伤了晋王和晋王妃之间的感情。”
广陵侯也出列,“皇上,老臣也觉得皇太孙所言非虚,嘉和郡主说的事与她自身无关,而牵连到的老臣府上和晋王殿下都没有发言,那就说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岂能听她三言两语挑拨便定案?”
十年以来,难得的两位侯爷站在同一个观点上。
百里敬心下觉得疑惑,抬眸望过去,正对上广陵侯的目光,四目相对,在空中触碰出无形的暴雨雷电。
广陵侯冷哼一声,阴沉着脸收回视线。
百里敬眸光动了动,没什么反应。
丞相与广陵侯即将成为亲家,为了女儿的幸福,他自然也站出来附议。
眼见着朝中三位顶梁柱都附议了,众臣纷纷出列,附议皇太孙的观点。
梁帝的视线在众臣身上来来回回不定,看得众人赶紧将心脏提到嗓子眼。
叶天钰坐回去,眸光似有若无扫过百里长歌,轻轻抿唇。
她大婚的那一天,就注定他这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可没有机会得到她不代表没有机会爱她。
至少今日,他绝对不会让百里若岚伤她分毫。
对于叶天钰今日的举动,百里长歌是非常惊讶的,她原以为这个男人指定会像之前一样在背后给她补刀,却没想到他竟用尽办法阻止百里若岚说出那件事。
接收到叶天钰目光的那一瞬,百里长歌心中有些感激,平素对他冷冽的眸也柔和下来几分。
叶天钰一怔,似是不敢置信她会感激自己,待想开口跟她说上一句话时,她早已偏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视线往下移,看到百里长歌与叶痕紧握着的手指,叶天钰黯然收回眸光,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百里若岚。
百里若岚看到百官赞同皇太孙,面上早已现了死灰之气,尤其是看到第一个附议的百里敬,她更加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陛下……”百里若岚心中含着最后一丝侥幸。
她本来就是背水一战。
成——她的心头之恨百里长歌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败——她的一条命恐怕会交代在这金殿上。
然而事实上,早在晋王带着百里长歌进宫请旨赐婚,皇帝下旨将她赐给皇太孙做侧妃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心,后来听从娘亲的建议去靠近傅卿云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如果上天注定了她一定会死得凄惨,那么她不介意在那一天拉上自己最恨的人陪葬!
梁帝面有怒色。
如今太极殿上站着的只有百里长歌和叶痕知道梁帝是因为大祭司而发怒。
大梁、西陵、南豫、东川、大燕,陆地上的这五个国家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南豫大祭司苍渊的威名,在这些人眼里,南豫大祭司早就是信仰一般的存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提起苍渊的名号,人人都会露出无限崇敬的神情。
苍渊明明只是个司天监的大祭司而已,名声却能凌驾于五国帝王之上,远播内外,这怎能让梁帝不恨!
刚才叶天钰一番维护大祭司的话,更是激起了梁帝满腔怒意,恨不能现在就找到那个人亲手杀了他泄愤。
但百官瞬息之间就站到了皇太孙这一边,倒堵了他一个哑口无言。
“陛下,倘若放任这件事不管,那与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百里若岚见到梁帝面上的怒色便知自己已经成功激起了皇上对百里长歌的厌恶之感。
“传安王妃上殿!”梁帝揉了揉额头,沉吟半晌后吩咐薛章。
“皇爷爷万万不可。”叶天钰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噗通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