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苍青翠竹,微带暖意的柔风轻抚修长的竹叶,偶尔有叶尖清露滴落到青石板上,露珠晶莹,落地摔成数瓣水花。
入目一派清雅高洁的景象。
百里长歌抱着熟睡的嘟嘟跟在叶痕身后,望着这一片翠竹林,不禁有些感概。
深爱却不能言说,只能假借他人之名向倾慕已久的女子传去一纸薄页,寄去他一个人的相思。
真相大白的那天,许彦应该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吧!
百里长歌仰头,竹林间有细碎光影投下,斑斑点点,她微微一叹,想着所谓有缘无分便是如此,许彦和秦黛原本相爱至深,却是一个借他人之名,一个错认柔情,等幡然醒悟时,早已阴阳相隔。
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走在前面修长的月白身影,百里长歌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与叶痕之间虽然隔着一些东西,但庆幸的是,她能在自残即将与他阴阳相隔那一瞬醒悟过来,更庆幸的是,他们如今都好好的。
叶痕走了片刻,感觉不到身后人的气息,他顿住脚步微微侧身,望见她站在不远处的青石小径上,一双看不清楚情绪的眼睛紧紧看着他。
竹叶尖上,清露落下,刚好打在叶痕的眼睫上,他很自然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拂去那一颗晶莹,再掀眼帘时,只觉她的容颜朦胧,唯独那一双盛放了柔光的眸仿若越过时空,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林间竹香幽幽,青石板下泉水叮咚。
两人对立而站,隔着一段青石小径两两相望,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叫做“深情”的目光。
“怎么站着不走了?”良久,叶痕当先开口,温润的声音如同旁边的滴答清泉。
“没什么,就是特别想看看你。”百里长歌顷刻间收回思绪,抱着嘟嘟的手臂紧了紧,缓缓抬步走近他。
“看我?”叶痕不解地挑了挑眉。
“嗯。”百里长歌垂首掩去脸上的红晕,低声道:“就是总觉得看不够,好想时时刻刻都像刚才那样看着你。”
这些肉麻的话,她向来是不屑说的,可是就在刚才,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那是因为有叶痕,因为有他的爱才会产生的东西,也在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个男人,哪怕只是短暂的视线上的离开,她都会觉得想念,那种感觉,就好像非得把他深深烙印在心里,镶嵌进生命里方能解了相思苦。
所以,她觉得,这些话再不说的话,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叶痕闻言惊愕了片刻,然后轻轻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随后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没发热。”
“……我说的是实话。”百里长歌一想到他那双能吸人的眼眸就更加不敢抬头,鼓起勇气继续道:“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反正只要你一刻不在我视线里,我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一大块什么,然而即便你就在身边,我还是觉得想念,我都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才能解了这相思毒。”
“此言当真?”叶痕突然俯下身。
百里长歌头垂得更低,心跳如擂鼓,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她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面上早已铺上一层浓郁的红霞,而后极艰难地点点头。
叶痕轻轻一笑,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笑道:“没想到,笨女人也会有开窍的一天说出这样仿佛沾了蜜的话。”
百里长歌羞得无地自容,随手将嘟嘟塞给他,慌乱道:“你不爱听,那我以后都不说了。”话完大步走上前去,将叶痕远远甩在身后。
之前涉案的小兰已经被许彦打发走,如今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伯来看家护院。
百里长歌和叶痕跟着那老伯来到后院的时候,许彦正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个花洒,很认真地给那几株点地梅浇水。听到老管家的汇报,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将花洒放下,手指转动轮椅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
他腿脚不便,无法起身,便在轮椅上敛衽为礼,抬头时见到百里长歌,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惊艳,又看了一眼抱着嘟嘟的叶痕,随后便归于平静,淡淡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晋王妃了吧?”
“正是本王爱妻。”叶痕微微一笑,问道:“许二公子这两日心情可有平复些?”
许彦眼皮跳了跳,微微叹气道:“许某一介草莽,能得王爷王妃亲自参与调查仙儿的案子已是万幸,哪敢终日郁结于心让王爷王妃亲自上门问候。”
“那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叶痕拉着百里长歌走过去坐下,管家立即煮了茶奉上来。
叶痕也不客套,直接切入正题,“许二公子,本王今日前来是想寻一个答案。”
“哦?”许彦扬眉,“慧绝天下的晋王殿下也会遇到疑难之事吗?”
“嗯。”叶痕莞尔,清声道:“本王认识一个满腹韬略的能人,只可惜他早年不幸遇到一桩事以至于身有残疾,在这暗潮汹涌,随时可能翻起狂浪的王朝中,你觉得他是该身残志坚,将一腔热血挥洒,为新的历史洪流筑堤,还是该避世深山,闲云野鹤,从此远离是是非非?”
许彦眸光有些波动,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痉挛片刻,而后闭了闭眼睛,缓缓道:“王爷是折了翅膀的雄鹰,虽短暂栖息却难掩压倒众星的光辉和横霸之气,您说的那个人即便再有通天韬略,恐怕凭他微小之躯,并无法助你乘风登上九重。”
“公子没试过,又怎知自己没有能托起雄鹰双翼的力量?”百里长歌端过茶,用盖碗拂去表面的沫儿,正准备浅呷一口,突然意识到这两天大姨妈造访不能喝茶,她咬了咬唇放下了。
“王妃厚爱了。”许彦淡然一笑,垂眸道:“草民这浅薄的才识,仅能在这方寸之地卖弄卖弄罢了,若是论及朝堂,便如沧海一粟,实在微不足道。”
“许二公子不再考虑一下吗?”百里长歌微微蹙眉,想着这个人架子摆得可真够大的,叶痕堂堂晋王都礼贤下士了,他竟然薄面都不给一个。
“算了长歌。”叶痕却好像根本不在意一般,轻轻唤了她一声后站起身,“本王告辞。”
“恭送王爷!”许彦依旧坐在轮椅上,面色与先前无异,好像叶痕这个王爷亲自来请是件很平常的事。
“这个人简直太傲娇了。”穿过竹林,百里长歌蹙眉愤懑道:“难道满腹经纶的文人都像他这般自命清高吗?”
“这就被气到了?”叶痕好笑地看着她。
“也就是你才沉得住气。”百里长歌冷哼一声道:“面前摆放着似锦前程,他竟宁愿整日在后院浇花也不愿出山!”
“他不是不愿辅佐我。”叶痕淡淡一笑。
“那是什么意思?”百里长歌眨眨眼,若论验尸查案找真相,那是她专长,可一论及朝堂,她便没有叶痕那样的深谋远虑,此刻也只能干着急。
叶痕抬头望着远山,“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非遇明主,谋士不出’,如今朝堂三分之势,并没有我的跻身之地,我只是他口中那只折了翅膀的雄鹰,双翅皆损,我拿什么筹码来赌这局江山棋呢?”
百里长歌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等你恢复元气。”
“对,他如今不确定我是否是明主,也是在提醒我当下开局为时过早。”叶痕偏过头望向她,淡笑道:“想来是我太想早日将你娶进门而操之过急了。”
百里长歌耳根一烧,低嗤他一句,“你就会胡说拿我当挡箭牌!”
“若不是为了你,我倾这百年王朝做什么?好玩么?”叶痕见她脸红低着头的样子,看了怀中依旧熟睡的嘟嘟一眼后轻声道:“走吧,待会儿儿子醒了肯定是要吃饭的。”
百里长歌再不说话,跟着叶痕出了许彦家的大门回到马车。
魏俞笑呵呵问道:“王爷,许二公子是否明日便同我们一起回京了?”
“他说他不喜欢跟叽叽喳喳的太监同行。”百里长歌接过话。
“……”魏俞一噎,随即幽怨道:“奴才哪里有叽叽喳喳,分明是替你们分担忧愁!”
“你快闭嘴!”百里长歌道:“我这两天情绪不稳,你要是再敢多言,我一脚踹飞你。”
魏俞立即住了嘴。
大概是这两日跟着风弄习武太过劳累的原因,嘟嘟这一觉睡得很沉,便是从许彦家走了一遭再回来他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好在马车座椅宽敞,嘟嘟身量又小,叶痕上车后挪了个位置让他安稳地躺在座椅上,又替他盖上厚厚的披风,这才转眸看向百里长歌,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没有按时擦药?”话完瞄了瞄她胸前受伤的位置。
“擦了,谁说没擦?”百里长歌一阵慌乱,想着果然让魏俞这个死太监说对了,叶痕如今找她清算了。
“这个在我手上,你用什么擦的?”叶痕说着,从袖子里抖出那天让魏俞交给她的秘色小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拿回去了,我还怎么擦?”百里长歌说完,伸手就要去抢。
叶痕迅速一闪,躲过了她的手,轻笑道:“你昨天就没有擦了,要是再这么耽误下去,会一直留疤的,药膏就暂时放在我手上,等回了行宫我亲自帮你擦。”
“你羞不羞!”百里长歌涨红了脸嗔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又不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叶痕挑眉道:“我是要帮未来的夫人亲自擦药,难不成还犯法了?再说了,只是上药而已,又不是做别的,你脸红什么?”
“你闭嘴!”百里长歌一阵无语。
“想让我闭嘴,你得亲自来。”叶痕将瓷瓶收起来,调整了一个极佳的姿势,眼眸含笑看着她。
“无耻!”百里长歌自然听得出来他是什么意思,恼怒过后将脸歪向一边防止他偷袭。
“我好冤。”叶痕无奈地揉着额头,“每次都被你说无耻,但实际上我就没有哪一次是无耻成功的。”
“那我给你机会啊!”百里长歌笑眯眯地偏转头,“今天晚上我在你寝殿过夜,给你个机会无耻。”
“这机会的确够无耻的。”叶痕嘴角一抽,幽怨地看着她,“敢不敢再过三五日在我寝殿过夜?”
“我不!”百里长歌傲娇道:“我就要今夜!”
“……”叶痕再度无奈扶额。
“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外面突然传来魏俞的高声歌唱。
百里长歌一听,正是她交给嘟嘟的儿歌,她面部狠狠抽了抽,对外面道:“魏俞你抽风了?”
“我是一只小鸭子,咿呀咿呀哟~”魏俞依旧唱的不亦乐乎,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百里长歌伸手拈了一颗瓜子,手上用了一成力道掀开帘子往外一弹,正中魏俞的后脑勺,他痛呼过后继续抽风,“听不见呀听不见,咿呀咿呀哟~”
百里长歌听他一唱,算是瞬间明白了,立即甩头恼怒地瞪着叶痕,“你好意思么?白日宣淫被手下全程听到了。”
“听到了又如何?”叶痕依旧轻轻扬着眉梢,笑道:“他也只能听不能做。”
魏俞顿时腹中气血翻涌,险些一口血雾喷出来。
百里长歌感觉得到魏俞突然转变的气息,赶紧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她一笑,带动腹部抽搐,立即感觉到下身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出。
心中一慌,她赶紧收了笑坐直身子,再不敢挪动分毫。
叶痕看她一眼,打趣道:“你怎么不笑了?”
“不好笑。”百里长歌倒了杯温热的白开水喝下,这才问他:“我们是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吗?”
“嗯。”叶痕轻轻颔首,“所以薛主典又设宴了,只不过这次人有些多,滁州各府的知府听说我近日便要回京,都纷纷赶来赴宴。”
“那肯定啦!”百里长歌道:“皇上曾经让你亲自选拔下一任滁州刺史,虽然被你婉拒了,但在那些官员的心里,你还是有选拔的权利,如今你就要走了,他们当然得抓住最后一丝机会。”
“晚上你陪不陪我去?”叶痕问。
“虽然我很想留在行宫休息,但是我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去应付那样的场合。”百里长歌道:“毕竟我们俩在一起的消息刚刚放出去,谁知道晚上这桌宴席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所以我还是陪你去好了。”
说罢,突然想到了一事,又问他,“裴烬是工部侍郎,晚上的宴席,他是不是也会来?”
叶痕面色暗了暗,但还是勉强点头。
“那就好。”百里长歌唏嘘道:“我正好可以看见他长什么样子,然后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陪我去赴宴?”叶痕秀眉一蹙。
“当然不是。”百里长歌心知这个人的醋性又犯了,赶紧解释道:“自然是为了陪你才去赴宴的。”
叶痕面色一缓,看了她片刻,确定她不是在撒谎才继续道:“那你回去以后赶紧换了这一身衣服,换回前几日的样子。”
百里长歌无奈,盯着地板上的锦毯看了许久才无语地看向他,“晋王殿下,您老都已经对外宣称我百里长歌上过你的床,成为了你的女人,你还忌惮什么?难道还怕一场宴会就有人把我给抢了去?”
外面又传来魏俞高声歌唱的声音,百里长歌一恼,险些连小几都扔了出去,“魏俞,你再唱,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扔到池塘里喂鱼!”
魏俞泪流满面,“姑奶奶,刚才那些话你们俩能不能回了行宫躲在被子里说去?奴才没啥真本事,就是耳朵特别灵敏,更何况你们说那么大声,全天下都知道了好么?”顿了顿,一撩袖子抹去满脸热泪,咬牙道:“奴才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才会出此下策。”
百里长歌:“……”
叶痕:“……”
这一番小插曲过后,马车里真正沉寂下来。
百里长歌将头扭向一边,时刻提醒着自己旁边坐着恶魔,千万不能跟他说话。
叶痕则轻笑一声靠在侧壁上轻轻阖上眸浅眠。
不多时,马车到了行宫。
百里长歌错开身,正准备去抱嘟嘟,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第一眼见到百里长歌,乌黑的眼眸里尽是欣喜,这是他头一次一醒来就能见到娘亲,欣喜过后赶紧一个翻身爬起来往她怀里扑。
束发的玉带脱落,他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配上那一双惺忪的睡眼,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百里长歌紧紧将嘟嘟抱进怀里,良久才松开他低声问:“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这是嘟嘟第一次醒来就能见到麻麻。”大概是才刚醒来的原因,嘟嘟的声音有些沙哑,扁着小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心中一酸,百里长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从旁边的小匣子里拿出象牙梳,温声道:“那你背靠在我怀里,我帮你梳头。”
嘟嘟很听话地坐在小圆杌子上背对着百里长歌。
百里长歌拿过梳子轻轻替他梳理并不算长的头发,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小心牵扯到发丝弄疼他。
不多时,头发梳理好,她伸手将脱落在座椅上的玉带拿来替他束好发后又问他,“以前是谁帮你梳的头?”
“是魏俞。”嘟嘟转过身看着她,眼眸里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哀求,“麻麻,以后你可以天天替我梳头吗?”
“我……”百里长歌一时语塞。
“当然可以。”叶痕睁开眼,对嘟嘟温和一笑,“以后她都会先替我梳了头又替你梳的。”
“真的吗?”嘟嘟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紧紧盯着百里长歌,小心问:“麻麻你为什么要先帮爹爹梳头才来帮我梳?”
“……”百里长歌又是一噎。
“因为她以后都和我一同就寝,一同起床。”叶痕耐心解释,看向百里长歌的眼神里含了一丝狡黠的光。
“那我也要跟你们一同睡觉,一同起床。”嘟嘟很不服气地盯着叶痕,“那样的话麻麻就可以先帮我梳头。”
百里长歌看见叶痕无奈地眼神,垂首对嘟嘟伸出大拇指。
“儿子,你这样说是不对的。”叶痕伸手一揽,轻易就将背靠在百里长歌怀里的嘟嘟拉到座椅上坐着,有板有眼地教导他,“三岁以后的孩子是不能跟大人一起睡觉的。”
“你们这么大的人都能一起睡,我还这么小,为什么不能跟你们一起,我又不占位置。”嘟嘟吮着手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说不出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