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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乱生不夷(1 / 2)

四儿走了,她换上胡裤坐在于安身前一骑绝尘而去。我站在大河旁灰白色的冻原上,望着二人一马披着黎明深紫色的霞光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

于安要带四儿去的远方有阴谋,有战火,可四儿没有回头,她一往无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命运。我想要拦下她,却又不能拦下她,因为那是她的选择。

曾经,我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儿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纯真,想要她永远如三月杏花般洁白而美好,我想要让她幸福,想要给予她我所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安定与幸福,但现实狠狠地嘲讽了我的自以为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排另一个人的命运。相识十六年,我以为自己给她的是一片皎洁的月光白,可她得到的却恰恰是黑沉沉的鸦背青,是无尽的危险与阴谋。我错了,没有一处是对的。所以这一次,我说服自己放手,放开她的命运让她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要陪伴的人。从今别后,人生长路,我与她不再携手,不再并肩,但她会知道,我一直都在,永远不会离开。

没有了主人的温汤别宫安静而萧索,宫婢们每日早起做完一天的活儿后,就裹着厚厚的冬衣一群群地围在炉火旁,或打盹儿或闲聊,她们的话题总绕不开都城高墙里那些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我不爱听她们聊天,所以每日午后都会带阿藜到大河边坐一坐。

郑伯的兰汤对阿藜的腿疾极有疗效,从不能走路到能脱了拐杖独自穿过冻原,他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的阿兄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勇敢、坚强,可他脆弱的腿骨根本经不起一次意外的跌倒。所以,每当阿藜艰难地把脚踏进结满厚霜的草地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我以为我在守护他,直到有一天,我面对着宽广的冰河失声痛哭,有人在我身后默默地扶住我的手,我才蓦然发觉,原来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阿兄守护了我,他才是那个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的人。

岁末过后,一场大雨洗去了山林层叠的雪衣,大河厚厚的冰层开始消融,有时人离得近些还能听到冰层下湍急流动的水声。

我借暗卫的剑在靠近河岸的冰面上凿了一个洞,此后每日必来冰洞瞧上一眼。我的父亲离开前,一定好好叮嘱过这些“保护”我的人,告诉他们我是个多么狡诈难缠的女人,因此每次我一转身,身后两个紧随的人也总要凑到冰洞前仔细瞧一瞧,生怕我在洞里养出什么阴谋诡计。

异国他乡,一个怀孕的妇人带着一个只剩半副身子的药人还能使什么诡计呢?我们就算逃出了别宫,也不可能活着逃出郑国。我挖这冰洞不过是想看着大河的冰面一天天变薄罢了。这半年多来,我经历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背叛与绝望,而唯一让我庆幸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冬天即便再漫长,背后总还有一个春天。我守一个冰洞,洞里是我渺小的希望,希望远方的他如这被厚厚冰盖压迫的大河,待到春来,便会苏醒。

红云儿,我这里河冰已消,你那里呢?你还好吗?

阿藜在冰雪消融后的原野里找到了一片绛红色的枫叶,他当作宝贝似的寻来两片木牍将枫叶夹起来送给了我。他说,从前阿娘每年夏尽时都会寻一朵最美的木槿花用木牍夹起来,然后用刀笔在木牍上刻下自己这一年里最欢喜的事。阿藜不知道我心里日夜思念的人叫什么,也不知道那人眉梢上有一片色浓如枫的红云,可他偏偏将一枚熬过严寒酷雪的红叶送给了我。自那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我把红叶放在了离心最近的地方,想象着远方的他一如我面前奔流不息的大河,正迫不及待地甩开冰雪的禁锢。

“你不会死,绝不会。”

南风起,深埋在地下一整个冬季的草籽终于发芽了,嫩绿的草尖从枯黄的杂草堆里一根根钻出来,为一望无际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这一日,我照例陪阿藜到河边散步,二人正说话,远远地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姑娘,姑娘快回宫,邯郸君回来了”

赵稷回来了。廪丘会盟结束了?

我带着阿藜匆匆赶回别宫,宫门外不见郑伯的车马仪仗,一路行来宫中也一如往常。

“邯郸君是一个人回来的?郑伯现下在何处?廪丘会盟结束了?”我拉着赵稷的人一通询问。

“姑娘这边走。”侍卫只是低头引路,半句不答。

入了院子进了屋,赵稷背手站在阿藜的床榻前,我抬手行礼,礼未毕,一只红陶水碗已直奔我面门而来。我挥手挡开,水碗落在莞席上摔得四分五裂。

“阿爹?!”阿藜惊呼。

一脸风尘的赵稷压着满腔怒火瞪着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我垂目看着地上碎裂的红色陶片。

“撒谎!郑伯明明已到廪丘,为什么会突然当着诸侯的面出尔反尔?是你,一定是你,你是我的女儿,为什么非要处处同我作对?!”赵稷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他沉着脸踱着步,我低头不语,他突然抬手推翻了屋里的一座连枝树形灯。

阿藜一慌,连忙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灯座压翻了窗旁的木架,竹简、漆盒散落一地。灯油泼上了窗棂,黑黑黄黄一道道沿着窗框、墙壁往下淌,赵稷苍白着一张脸,垂首看着满屋狼藉。

我毁了他筹备多年的计划,他现在一定恨死了我。

“阿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藜走上前,伸手握住赵稷的手臂。赵稷见阿藜能脱杖独自行走,扯着嘴角想笑,却笑得苦涩悲怆:“我的好孩子,阿爹没有时间了,阿爹等了二十年,若再错过这一次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不能这样去见你祖父,更不能这样去见你阿娘,你明白吗?”

“阿爹”阿藜不明白赵稷的意思,只将手握得更紧,赵稷拍着他的手臂,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不怕,一条路走不通,咱们就换一条,总是有办法的。阿藜,阿爹明日要再去一趟晋国,你在这里看好你妹妹,等七月木槿花开了,阿爹就带你回邯郸,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你要去晋国?你一个人去晋国做什么,送死吗?”我不想他攻晋,可我也不想他死啊。

“死?”赵稷看着我,嗤笑道,“死是奢望,四卿不灭,我有何颜面去死?”

“灭四卿?!你疯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是邯郸君吗?没有范氏、中行氏的兵马,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陈恒的一颗棋子,你只是一个人,你拿什么灭四卿?你现在去新绛就是去送死!”赵稷疯狂的念头叫我又惊又怒。

“或许吧。”赵稷拉着阿藜的手往门外走,我一下拦在了他面前:“世间事,阴阳相依,祸福相伴,郑伯临阵推托兴许不是坏事,而是好事。退一步吧,放手吧,忘了邯郸城外的木槿花,我们再寻一处地方为阿娘重新种一片花海吧!她不会怪你的,她从来没怪过你”

“放手?你以为我已经输定了?我的福祸不劳你担心,让开!”赵稷直直地瞪着我的眼睛。

我僵立,阿藜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兄!”

“阿爹,你带我一起去新绛吧!”阿藜强忍着痛楚跪在地上昂首看着赵稷。

“说什么傻话?”赵稷伸手去扶阿藜,却怎么也扶不起来,“阿藜”

“求阿爹成全”阿藜猛地磕头在地。

“胡闹!”赵稷蹲下身子一把将阿藜的脑袋抱了起来,“好孩子,不是阿爹不想带着你,你妹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新绛城里太危险了,你不能跟着我去送死。”

“阿爹,孩儿不惧死,你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阿藜扬起头,眼眶竟红了一大圈。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你好好带着妹妹在这里等我,阿爹这次一定不会再输。七月一到,我就来接你们,决不食言!”

“不,别再让我等你了。阿爹,孩儿等过一次了,不想再等第二次。二十年了,孩儿等得太久了,我不怕死,我怕等,我,我”阿藜抓着赵稷的手,眼泪泉水般漫出眼眶,赵稷呆愣,阿藜突然垂头放声大哭起来。

“是阿爹错了,我带着你,这一次,阿爹到哪里都带着你。”赵稷捧起阿藜泪水纵横的脸,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胸口一阵阵地发痛。阻齐攻晋,我做对了吗?做错了吗?我捂住胸口,隔着衣襟,隔着两片木牍紧紧地抓住了悬在心口的红叶。

咿咿呀呀的轺车带着我们离开了郑伯的别宫,我坐在车里紧紧地抱着自己高隆的小腹,生怕一个颠簸,腹中不明世事的小芽儿就会因为好奇提前来到这个世上。

郑伯拒绝攻晋,廪丘会盟不欢而散,齐人无名便不能出兵伐晋,赵稷此时一个人回晋国能做什么呢?就算新绛城里还有一个于安,他们两个人又能对偌大一个晋国做什么呢?我不是疯子,所以我无法想象两个因仇恨而发疯的男人会做出怎样惊人的决定。

这一路,赵稷一句话也没同我说。所以,当在晋郊的山谷里见到一头红发的盗跖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时,我彻底惊呆了。

这里曾是无邪口中的“迷谷”,陡立的崖壁、细长如银练的瀑布,无邪与四儿在这里同盗跖嬉闹习剑的情形,至今在我脑中清晰仿若昨日。可现在,如茵的绿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灰白色营帐和随处可见的衣衫褴褛却手握长剑的男人。

“你要拉我去哪里?”赵稷一转身,我拽着盗跖就走。盗跖的草鞋断了一根系带,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

人多耳杂,我本想寻个无人的地方与盗跖说话,可走了许久身旁依旧人来人往,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我只觉得这事荒唐到了极点。

“喂,你这肚子又不是我弄大的,你拉扯我干什么啊?有话快说,别瞎走路!”盗跖反手一拽强迫我停了下来。

我气他一脚已在悬崖外,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由得怒道:“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人?你拿他们和赵稷做了什么交易?当年你说你要做一件大事,难道你要做的大事就是带一帮子人陪你去新绛城送死吗?”

我这一通吼,原本热热闹闹的营地突然安静了下来。临近过道上的人停下了脚步,十几颗乌溜溜的脑袋齐齐从两旁的营帐里钻了出来,人人都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和盗跖。

盗跖冲我一摊手,我蹙眉转身便走。

“兄弟们,告诉这大肚子的娘儿们,你们是要跟我柳下跖去新绛城送死的吗?”盗跖突然扯开嗓子对身旁围观的人群高声喊道。

“不是”众人笑着齐应。

“听到了吧,他们不是和我去送死的。”盗跖拍了拍我的背,扛着剑晃晃悠悠地朝瀑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