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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廪丘会盟(1 / 2)

霜薄风清的秋晨,我们离开了宁静安详的溪谷,远方等待我们的是飒飒秋风里波涛汹涌的大河和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中原大地的战争。

我想要抗拒,妄图逃离,但我怀揣着复仇火种的父亲却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一路奔向那未知的,让他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的战场。

大河之畔,呼啸的秋风从荒凉的北岸吹来蔽日的黄色尘雾。昏暗的天空下,大河奔流咆哮,狂悖的风助长了它的愤怒和力量,千尺浊浪排空而起,击岸之声轰鸣有若雷响。我带着阿藜躲在渡口的草棚里,我的父亲独自一人迎风立在河岸旁落尽了枯叶的古树下。他不佩剑,他腰间拖着长长丝线的白玉组佩在狂风中丁零作响。

齐欲伐晋,会鲁、卫、郑、鲜虞四国国君于廪丘。晋抗联军,必要拖宋国同入战局。当年,他赵稷摔裂瑶琴,拔出利剑,引得晋国六卿大乱;如今,他不抚琴,不佩剑,一个人一张嘴,竟又要燃一场七国大战。此刻,他在想什么?是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是昔日大河之滨迎风婆娑的木槿花海?

“冷了吧?披件冬衣吧!”阿素走进草棚递给我一件夹丝的长袍,我接过,她又给在我怀里熟睡的阿藜披上了一件厚重的狼裘,“今日风大,浪也大一些,但你别害怕,齐国临海,齐人的造船术不比吴人、楚人差,待会儿来接我们的船是义父手里最好的船,驶船的船夫们也都出过海,驭得了风浪。只要河水不结冰,我们月末就能赶到新郑。到时候,你和阿藜就可以在郑伯的宫城里好好休养了。”

“你们是齐使,我和阿藜算什么,郑伯怎会留我们住在宫内?”我抱紧怀里眉头深锁、牙关紧咬的阿藜。

“你这就太小瞧你阿爹了。在郑伯面前,他说的话就是我义父要说的话,我义父要说的话就是齐侯要说的话。郑伯如今急着想把女儿嫁进齐宫,他此番非但要收留你和阿藜,还要好好款待你们。”

“我不想要郑伯的款待,更不想沾一身的血水。”

“你还是想走?”阿素撩衣在我身旁坐下。

我看着一身男服的她,恳言道:“我想带阿兄走。如果我答应你,绝不会向任何一个人泄露廪丘会盟的事,你能不能放我们走?我阿兄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是治疗,不是阴谋和战争。”

“阿拾,我知道你们两个现在都经不起奔波,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你我早已是棋盘上的棋子,除非死,否则摆在我们面前的选择就只有输与赢。而我不想输,更不想死。”

“阿素,我们有选择。除了输赢,除了死,我们永远还有第四种选择!”

“我们有吗?”阿素看着激动的我,淡褐色的瞳仁里掠过一抹浅浅的哀色。

“有!”我斩钉截铁。

“不,我们没有。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还能拉住一个人的手与命运搏一搏,可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的错误让我失去了义父的信任,失去了四个月大的孩子。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去郑国,也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赵无恤,但阿姐不能放你走,更不能让你带着阿藜走。”

“为什么?你是怕我不守承诺,将廪丘会盟之事告诉无恤?”

“告不告诉赵无恤是其次,单是将会盟一事告诉你,你阿爹就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你生性善良,心中又有大爱,当年冒险从齐宫带走齐君吕壬多半是为了阻止齐、晋两国因卫国一事开战。如今,你眼见着五国伐晋,天下大乱,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瞒你,不骗你,是因为你阿爹对你的歉疚,是他做父亲的对女儿的善意,而不是信任。你这人太聪明,也太会惹祸。那年在齐国,我拼了全力想在宫中护你周全,你却给我惹了一箩筐的祸事。你阿爹让陈盘赶去密林给你一条退路,你却伙同赵无恤把阿盘绑上了山。此番会盟事关重大,我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不能让你毁了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让你横生枝节,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你们都想着我,护着我,我当年在齐国九死一生,倒都是自己的错了?”

“你要是乖乖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什么九死一生?”阿素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小妹,你阿爹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你被困齐山时,若不是他急智在临淄城找了游侠儿偷袭了山下的陈辽,你和赵无恤早就死了。所以”

“所以我不能怪他,还要谢他?”

“他真的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可秦在西,齐在东,东西相隔何止千里?阿娘死时,我才四岁,我能活着走到他面前不容易,可他非但不认我,还费尽心机利用了我。那日在清乐坊,他就应该告诉我他是谁。”

“你阿爹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多想像阿藜一样唤他一声阿爹,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做他邯郸君的女儿。

我沉默无言,阿素亦再无声音。低垂的天幕下,我们转头默默地注视着大河岸旁那个孑孑独立的背影。

“船到了,我们走吧!”赵稷在我们的注视中转过身来,狂风吹卷起他的衣袍,在他的身后,一艘巨大的木船正缓缓向我们驶来。

大河河水四季分明,春季平和,夏季涨水,秋季多浪,冬季干涸结冰。一场秋雨过后,一连数日,每日我都能在打着旋涡的河水里看到被巨浪击碎的船板、被河水溺毙的牲畜和浮肿的死尸。

阿素晕浪,从不在船板上走动。阿藜体虚,本就睡得多,醒得少。所以每每清晨日出,都只有我和赵稷两个人站在船板上看朱红色的朝阳跃出河面,染红半江浊浪,又看红日升空,将两岸山、树、林、屋,镶上耀眼的金边。我们两个从不说话,不说话,也许也是一种默契。

这一日午后,船近新郑。阿藜见两岸车马、行人多了,便狂躁不安,难以入睡。我只能坐在他休息的木榻上,让他对着我肚子里的小芽儿说话。五个月大的小芽儿颇喜欢阿藜,阿藜说话时,小芽儿便会挠痒痒似的在我腹中动上几下。

“阿兄,明日下船时,人会有些多,你若害怕就牵牢我的手,好吗?”

阿藜点头,将手从身上的狼裘里伸了出来,用两个指头用力扣住我的手背。我温柔微笑,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阿藜比我年长,阿娘和赵稷又都是身量高挑之人,所以身为男子的阿藜,原也应该比常人长得高一些,可他二十年不见天光,身材瘦弱仿若十三四岁的少年。每每与他相处,我总会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阿娘,身旁依偎着的人不是阿兄,而是自己亏欠了二十年的孩子。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我轻轻地拍着阿藜的背。

阿藜往我身旁缩了缩,极小声道:“阿爹给我备了几顶纱笠,待会儿帮我找一顶出来吧!我的模样把柳下先生都吓哭了,明日渡口若有玩水的小娃,怕会被我吓出病来。”

“阿兄”

“没事,我不难过,就是怕吓着别人。”阿藜仰头看了我一眼,又急忙避开我的眼神。

我握着他的手指,心疼道:“盗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被你吓哭?他哭定有其他缘由,阿兄切莫胡思乱想。”

阿藜点头,良久,又担心道:“纱笠你会帮我找出来的吧?”

“我待会儿就去找,找两顶来,明天我陪你一起戴。”

“好。”阿藜这回总算舒了心,可我的心却揪成了一团。幼时我只因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就担了多年山鬼之名,如今阿藜这张脸、这副身子不知又要遭世人多少异样的眼光、多少无情的猜测。盗跖是个活得极明白、极洒脱的人,他会为阿藜落泪,多半是觉得自己亏欠了阿藜。可他没有亏欠我们,他救了阿娘,救了我,又救了阿藜,他一个误入棋局的“恶人”,却是我们最要感谢的人。

“阿兄,把你从智府救出来的人是盗跖吗?”我问阿藜。

“是盗跖和你阿爹”阿素惨白着一张脸走到榻旁瘫坐在我脚边,“还有杜若根吗?快再给我一片!你们邯郸城的人都天生不晕浪吗?”

“难怪他手臂上有伤”

“你都看见了居然还能熬到今天才问?果真是亲父女!”阿素低头在我佩囊里翻出一片晒干的杜若根匆匆含进嘴里,半晌过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被赵鞅关起来那天,无恤应该去了智府,为什么到最后是你们救了阿兄?无恤去了哪里?公输宁的机关图是不是叫盗跖偷走了?”

“公输宁的机关图在我这里,至于为什么在我这里,赵无恤又为什么没能救出阿藜,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也不该由我告诉你。”

“你想让我去问我阿爹?对啊,他既打算以后不再骗我、瞒我,总该告诉我实情。”我冷笑起身,阿素拖住我的手道:“这事你早晚都会知道,可不该听我们说,这对那人也不公平。”

“那人是谁?”

“这是公输宁的机关图,你有空儿可以再看看,若能看出点儿什么,猜到点儿什么,过几日那人来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阿素扯开衣襟从胸口取出一方淡黄色的人皮卷递给我。

我看着她手里的人皮卷,心里越发疑惑:“无恤到底怎么了?你说的人究竟是谁?”

“你自己看吧!”阿素把人皮卷塞到我手里。我正欲再问,脚下的船板突然猛晃了两下,阿素急忙扶住我,蹙眉道:“怎么好像船靠岸了?我出去看看。”她松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奔了出去,我转头再看阿藜,阿藜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一会儿,阿素没回来,赵稷来了。他告诉我,我们不去新郑了,所有人都要在这里下船。赵稷俯身背走了熟睡的阿藜,我抱着肚子满心疑惑地走出了临时搭在船板上的木棚。

大船靠岸,手脚麻利的船夫们已经架起了下船的艞板。此时虽已是深秋,大河岸边的芦苇荡里却仍开着大片大片雪白的芦花,芦花背后是一片平坦的灰黄色原野,原野上几树高大的红枫红得正炽。我举目再望,远处临近山脚的地方,影影绰绰似有几处低矮的宫室。这是哪里?郑伯的别宫?

众人方下船,就有寺人驾着几辆马车朝我们驶来。

“郑伯不在都城,在这里?”我问赵稷。

“这是郑伯的温汤别宫,宫中有四处汤池,对阿藜养病有益。”赵稷将阿藜放上马车,又从寺人手中接过缰绳,“你与阿素同车,待会儿下了车,勿要多言。”

“我扶你上车。”阿素走到我身边。

赵稷深深看了我们一眼,一拉马缰,驾车而去。

“转道别宫,你也刚知道?”我问阿素。

“许是郑伯觉得此处风景好,临时改了主意吧。”阿素扶我上车,之后再没说话。她自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是赵稷早就安排好的,至于赵稷为什么没有如实告诉她,缘由她肯定也猜到了。

郑是小国,郑国的宫室若论华丽大气自然不比齐、晋,但这别宫依山而建,轩窗掩映,幽房曲室,倒也称得上精巧。从宫门到内院,一路指引众人的宫婢皆着竹青色细麻短衣,系蕊黄色轻薄襦裙,行动时,风拂裙摆,个个飘逸若仙。可美虽美,寒风一吹,宫婢们的脸都冻得雪白,涂了桃红色口脂的双唇一开口说话,也止不住地发颤。

“冬着夏衣,没想到郑女爱美竟到如此地步。”众宫婢合门离去,我不由得唏嘘感叹。

阿素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笑道:“不是郑女爱美,是郑伯爱美,宁姬善妒。”

“宁姬,郑伯当年从卫国娶来的如夫人?”

“正是她。郑伯六月曾带这宁姬来这别宫中小住,可后来不知怎的,郑伯看上了这里一个淋了雨的小宫婢,回都城时一并带回去了。宁姬迁怒,怨恨宫婢们轻衣薄裙勾引了郑伯,所以故意叫宫中司衣扣下了这群宫婢的冬衣。也幸亏郑伯要在这里招待我们,否则这群宫婢怕是全要活活冻死了。”

“郑伯的家事你倒是清楚得很啊!宁姬放肆,想来也是因为得宠,莫非这次要嫁到齐国的就是这宁姬的女儿?”我一边说一边掀开竹帘走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