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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子归子归(1 / 2)

二月庸庸而过,三月初,浍水岸边的苕草在一场春雨过后悉数盛开,苕草柔嫩油绿的叶子长满了河堤,数不清的淡紫色的小花从厚厚的绿毯里钻了出来,灿烂地开着,亭亭地立着,风一吹,一波绿,一波紫,美不胜收。

伯鲁说的那间善做鱼的食坊就建在浍水边,这一日,他和明夷约我吃鱼,还煞有介事地派人送来了邀帖和一只彩漆大盒。

打开漆盒,里面装的是一套女子的新装白玉色的短衣、淡紫色的襦裙。短衣用的是丝麻料,又轻又薄,一层能透五指,两层能透肉色,三层却薄得刚刚好,既不透又不重。再看那淡紫色的襦裙,用的亦是极轻透的丝麻,裙摆上蔓生的粉紫色小花正是此刻铺满河堤的苕草。夏衣的料子做的春衣,三层的短衣,五层的襦裙,花不绣在最上层,绣在第二层,这样的衣裙我从未见过。伯鲁这是要邀我吃鱼,还是看我被无恤抛弃,打算装扮了我,为我另择良人?

我放下衣裙,解开邀帖。这一看,心情再郁烦,也忍不住笑了。

“嘉鱼坊,携美同往者,两斤鲫可换五斤鲈。艳压群芳者,食鱼半月,不收半布。”

伯鲁这是要拿我去换白食吗?他若真要吃半月白食,拉上明夷不就行了?莫不是他已经靠明夷吃了半月,现在又来拉我吧?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这嘉鱼坊的主人也真会做买卖,若他这法子真有用,那全新绛的男子怕都要为了赏美进他的食坊去吃鱼了。

有鱼,有酒,有美人,何乐而不往?

我套上白玉短衣,系好丝麻襦裙,踮起脚轻轻迈了一步,身下的裙摆微微一荡,轻得好似天上的朝云,心情难得舒爽,一路小跑就出了院子,双脚一并猛地跳进开满紫花的苕草丛中,此时低头再看裙摆上的紫花绿叶,只觉得自己也像是春日地底长上来的一株苕草花。阳光一晒,风儿一吹,忍不住就想随风轻舞。

既是成心要去比美的,总不能驳了伯鲁的面子。我从佩囊里取出丝带束了半髻,又笑着低头摘了三朵紫花簪在发间,然后一边赏着春景,一边沿着河堤往东行去。

可惜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也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了一朵雨云,太阳还晒着,头顶便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

太阳雨本是最美的雨,若在平时我定要仰起头来赏一赏那金色的雨丝。可今天,这一身轻透的衣服是万万淋不得雨的。我拎起裙摆飞快地往前跑,见到路边行夫们平日歇脚的草棚就一头扎了进去。

呼,好险好险!再晚两步,这一身的朝云怕是要云散现春光了。

我笑着拍去衣袖上凝着的水滴,仰头去望草棚上挂下来的雨帘。流珠泻玉,浸染点点金光,微微一眯眼,眼前哗啦又晃进来一个天青色的身影。

也是来躲雨的人吧,我轻笑着低头往旁边侧了侧,给来人留了一块空地。

天亮亮的,雨哗哗地下着,身后的人静悄悄的仿佛并不存在。这样的安宁,这样的惬意,真是许久都没有了。

春雨洗亮了河堤,阳光照在濯洗过的草叶上,泛起点点碎光。我心里萌了春芽,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手伸进雨帘,看金丝般的雨线在指尖跳跃。

男人的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没有看见,等我看见时,他已经合着雨丝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愕然回首,他低头看着我道:“你说,如果我们能忘记过去的一切,那么今日这样的初遇会不会更好?”

初遇,在这样的春景、这样的春雨里吗?

我看着无恤眉梢的红云,看着他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和颊上新溅的两滴雨珠,鼻头一阵阵地发酸。草棚外,氤氲的雨雾自青草尖上缓缓升起,我愣愣地站着,他叹息着抬手拨开我额间的一缕湿发。

“你终于回来了。”他道。

“不是为了你。”我用自己最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没关系,回来了就好。”无恤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沮丧和痛苦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低头凝视着我,我倔强地回望。春日微凉的雨水在我们交握的掌心里变得滑腻、滚烫。这暧昧的触感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松手。”我低喝。

“为什么?”他抓得更紧。

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竟还问我为什么?我愕然,于是更加气愤。

“放开!”

“你怪我没有阻你赴秦,你怪我没去秦国接你回晋?可你该知道的,于我而言,放你走远比抓住你要更难,更苦。我再能忍,也只能忍到这时了。如果过了这个春天你再不回来,你自然会在秦宫里见到我。”

“不必了,你已为我入过一次齐宫,无须再入一次秦宫。你给我的足够了,我给你的也足够了。你我之间,一开始就是错的,再继续错下去也毫无意义。所以,我放手了,也请赵世子放开我的手。”我举起被无恤紧握的左手,用力一挣,他却借势将我的手拧到了我腰后:“放手?谁许你放手!伤你的人,我总有一日会叫她付出代价。现在,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给我时间,你要信我!”

“信你?”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一下就笑了。

“不要笑!”无恤鼻梁一皱,伸手想要抚平我嘴角的笑容。

我转过脸,嗤笑道:“信你?信你待我的一颗真心吗?你与她月夜纵马,你与她锦榻交欢,你与她生儿育女,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待我的真心在哪里?我从天枢回来后,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与你还有誓言,有真心,有可以等待的将来。可我错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要再骗你自己了!赵无恤,你没有真心,对她们没有,对我也没有。你只有一颗野心,一颗能让你、让赵氏族人好好活下去的野心。智瑶打不倒你,这一点,我信你。”

“你在秦国时,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字未看,对吗?你不信我,也根本不想相信我,对吗?好笑,真好笑。以前我总说自己没有真心,可她们偏偏都信我有。如今,我剜出血肉做了一颗真心给你,你却说我没有。”无恤仰头凄然大笑,我趁机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小妇人!”大笑之中的人怒喝一声,又擒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狠狠地瞪着他的眼睛,亦怒吼出声:“赵无恤,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可以对别人做很多,对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夹着金色的雨丝从我们面前缓缓地飘过,怒气被无边的哀伤冲散了,我没有说话,亦没有再挣扎,无恤痛苦地看着我,四目相交,视线相缠,恍惚间,竟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轻叹:如果,如果能忘了所有,就和他在这雨棚里站一辈子,那该多好

寂静的草棚里,两个无声的人不知站了多久。“你走吧,大哥在嘉鱼坊等你。”无恤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神一回,转身就走。

“等一等”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的手,我可以暂且放开,一年、两年,你可以住到秦国公宫里去,可以住到伍将军府里去,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等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你把这只手还给我,把你这个人还给我,好吗?”

“你说呢?”我转头看着无恤,然后一根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草棚外的雨早已经停了,我踩着湿滑的野草,逃命似的奔出了那间我刚刚还想站上一生的草棚。

“姑娘是来吃鱼的吧,里面请吧!”嘉鱼坊外,头扎方巾的仆役见我独自一人看着食坊门口的竹木挂牌发呆,便放下扫水的草把,跑到了我跟前。

我此刻人虽站在食坊外,心却还留在方才的草棚里。仆役一句话犹如投石入水,将我心中的幻影瞬间打碎。

我轻应了一声,默默地脱了鞋,抬步进了食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