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十三章 风云再起(1 / 2)

这一日我们依约要去拜访宋太史子韦,可没料到,刚出房门,就有寺人来馆驿传了宋公的旨意,说是国君要召晋国赵世子入公宫一见。无恤要入宫,但太史府的拜帖是早就送过的,所以我们只好兵分二路,由我独自去见子韦。

子韦是史墨的旧友,和史墨不怒自威的模样不同,他这人皮相“生”得很和善,骨子里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日进斗金的扶苏馆由他一手创办,扶苏馆里南来北往的消息自然也都进了他的耳朵。所以,和无恤之前的计划不同,我没有拐弯抹角地试探他对晋、卫、宋三国结盟的看法,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来意。子韦很高兴,因为我没把他当傻子,也没把他当外人。

子韦捏着史墨托我送给他的一串“蜻蜓眼”告诉我,宋公不喜欢齐人,宋国现在也的确想要让晋国帮忙教训讨人厌的郑国,但是卫国君臣有隙,恐难久安,这个时候谈盟约,为时尚早。

子韦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可以和你定盟,但是你得先把“大块头”卫国搞定,不然我们跟了你,回头怕被齐人教训。

郑、卫、宋三国夹在齐晋之间,谁得了它们,谁就是天下新一任的霸主。而这三国之中,卫国势力最大,要想叫其他两国俯首,就必须先拉拢卫国。为了拉拢卫国称霸天下,赵鞅已经等了十数年。只可惜,卫君蒯聩实在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答应替子韦传话赵鞅,子韦留我吃了扶苏馆送来的小食,又与我聊了一整日的星象。

日暮西山,我起身告辞,太史府的家宰把我送到了府门外。

阿鱼在门外已经等了一整天,见我出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贵客好走,此乃家主的一点儿心意。”老家宰将一只红漆雕花的小盒奉到我面前。

我行礼谢过,接过礼盒转递给阿鱼,回头又对家宰礼道:“敢问家宰,你们府上原来的家宰散去了哪里?”

“回贵客,家宰散离世已有一年多了。”

“死了,怎么死的?”这一日,我在子韦府中里里外外都没有见到昔日秃眉浊目、一脸色相的家宰散,原以为他是得罪了子韦被贬到其他地方去了,没想到竟已经死了。

“坠井死的,就死在扶苏馆后面的酒园里,园子也给封了。”老家宰说到“酒园”时,偷偷地瞄了我一眼,他以前是子韦府上的后院管事,虽没同我说过话,但约莫是知道我,也见过我的,只因我此刻是男子装扮,又是晋国来使,所以不敢开口唤我一声“拾娘”。

“贵客认识那可怜人?”家宰试探着问道。

“也谈不上认识。”我微微一笑,抬手道,“劳烦家宰相送,告辞了!”

“贵客好走。”家宰回礼相送,我带着阿鱼往府外人群中走去。

“姑娘,你今天怎么进去了这么久?是谈不拢吗?”阿鱼问。

“卫国那摊子烂事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谈得拢。子韦给了什么?打开来看看。”

“哦。”阿鱼低头打开了手里的小盒。

我随意瞟了一眼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是一顶通体莹白的玉冠,玉冠之上没有雕刻寻常的祥云图案,雕的是清一色娇艳可人的花朵木槿、泽兰、红药、桃李、萱草,雕工精湛,花姿各异。我是巫士,也是女子,子韦知道我的身份,竟以这样一顶百花之冠相赠。

“姑娘,你不是说这子韦是个好财之人吗?他怎么舍得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阿鱼见路上好几个人都在我们身边探头探脑,连忙合上了漆盒。

“他这是想贿赂我呢!”我送“蜻蜓眼”是想让子韦说服宋公与晋结盟,子韦送百花冠怕是想让我说服史墨,劝赵鞅出兵替宋伐郑。世间诸事皆有内楗,我和子韦都是深谙此道之人,也知道收服彼此并不容易。我这一日表面上与他聊的都是占星之术,实际上却句句不离天下大势。累了嘴巴,累了心,此刻就算是这顶百花冠也无法令我雀跃起来。

夕阳横斜,暮色渐落,从长街另一头吹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直钻进衣袍。二月春寒,没了太阳,便是这样冷,好似之前一整日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从宋太史府到馆驿颇有些路程,我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经打起了喷嚏,流起了鼻水。

阿鱼很后悔早上出门时没给我多带件外袍,我却只叹自己养尊处优太久,居然连阵冷风都扛不住了。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任人打,任人踢,病了一场又一场,可只要病一好,总还是生龙活虎的。哪里像现在心里正感叹着,前面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四五个乞丐模样的少年,看不清楚在抢什么,只胡乱挤在一起你争我夺,踢来踹去。后来,也不知是谁得了东西,被其他几个人围在中央一通乱打。

“阿鱼,快去看看!”

阿鱼点头正欲上前,这时在他身后却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一下就把他手里装着百花冠的漆盒抢走了。

阿鱼先是一愣,随即抽出弯刀,大骂着追了出去。我只喊了一句“小心有诈!”,他就已经追着黑影进了一条巷弄。

站在昏暗的大街上,一边是阿鱼消失的巷口,另一边是打得正热闹的乞丐,我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做什么。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的巷弄里忽然悠悠地飘出了一盏红纱小灯。提灯的人是个男子,身材颀长,束发轻衣,腰间没有长剑,只一枚拖着长长丝线的香囊在夜风中翻飞。

那群乞丐见有人来了,哄地一下就散开了,散开了却也不走,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人。

我往前走了几步,见地上躺着的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放。

提灯的男子在男孩身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会救起那个孩子,可哪知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丢在男孩面前,便走了。

男孩捡起地上的匕首,挣扎着起身就跑。那群等在一旁野兽似的少年大吼一声全都追了上去。

我跟着往前追了几步,那提灯的男子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

长眉、凤目、泪痣,是他!怀城馆驿里弃酒饮菊的男人!他居然也来到了商丘!

我心中滑过一个念头,即刻提剑追了上去。

商丘城中横七竖八全是巷弄,不一会儿,我就把人跟丢了。绕来绕去,好不容易绕回原来的街道,一出巷口,就看见地上两具乞儿的尸首。其中一具,正是那挨了打的男孩。他腹部被人捅了好几刀,嘴巴里、肚子上全都是血,怀里的东西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身后传来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我身子一麻,背脊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你”

“别回头,看着他,告诉我答案。”一个冰凉的硬物抵在了我腰间。

我平稳了心绪,讥讽道:“你们齐国来的人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救人二字吗?”

“我的匕首就是我给他的机会。只可惜他太蠢了。你呢,你是个聪明人吗?”身后的硬物往我腰间深扎了几分,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我会把匕首丢给跑得最快的那个人。”

“哦?你难道不想要匕鞘上的宝石?要知道,你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拿钱救命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戏谑。

我看了一眼男孩浸满鲜血的衣襟,转过头道:“我怀里还有其他可以当钱的东西。”

“哈哈哈,果真聪明”男子闻言仰头大笑,我察觉身后冰凉之物抵得松了,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伏灵索,“啪”地一下将男子手上的东西打飞。紧接着脆脆的一声响,一根莹润的玉簪霎时粉身碎骨。

“哈哈哈”男子看着我,笑得越发“得意”。

我打碎了他的玉簪,他得意什么?!

“你是谁?你故意引走我的人,到底意在何为?”

“我是晋人,我叫赵稷。”男子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赵稷?邯郸君赵稷!”

“没想到,你居然听说过我。我还以为,在赵家我赵稷的名字是个忌讳。”

邯郸君赵稷,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自然听过。如果说,当年六卿之乱是因为赵鞅杀了赵午而起,那么真正点燃这把燎原大火的人正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二十几年前,于安的父亲为赵氏修筑了晋阳城,有城必须有民,赵鞅于是命令当时的邯郸大夫赵午将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国人质转送入晋阳。赵午不肯,赵鞅一气之下就杀了他。赵午的儿子赵稷为报父仇,拥城自立,是为邯郸君。中行氏、范氏,两大氏族皆与邯郸君有亲,因而以诛杀朝臣为名,举兵攻打赵鞅。这才有了后来为期八年的六卿之乱。

传说,邯郸君赵稷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虚。赵稷今年应该已出四十,可看起来却足足少了十岁。

“邯郸君今日相见,可是受人所托?”我问。

赵稷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带着木检、泥封的竹简丢给了我。

我接过竹简,看了一眼上面的卫国君印后,便笑了:“我原本还打算拿到两封信后打开来看一看,再决定是不是要交给无恤。如今,既是你邯郸君亲自来送信,这信我也不用看了,直接烧掉就好。”

“你不想知道卫侯和齐侯谋划了些什么?”

“想,但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你邯郸君更想见到赵鞅死。利于晋国,利于赵氏的事,你绝不会做。”

赵稷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微笑着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说完,男子低头吹熄了手中的纱灯,灯火一灭,眼前的人便如一道黑烟消失在了我面前,只余下夜风里久久不散的江离香。

待我回到馆驿时,驿站外的高脚火盆里已经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鱼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将他的脸照得通红。

“你家主人呢?”我问。

“出去找姑娘了。”

“玉冠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

“唉,你也是该罚!跟在你家主人身边这么久,一招诱兵之计就把你骗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对你我不利,别说我回不来,你这条命也要断送在商丘城的巷弄里了。”

“阿鱼求姑娘惩处。”阿鱼眉头一皱,俯身在脚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断臂的空袖上。于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鱼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坠,任我怎么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虚脱,急火一上来,脑袋便痛得厉害:“你快给我起来!你当年不听我的话杀了鱼妇,自断了一臂,如今还要毁掉双腿变成废人不成?赶紧起来,去把你家主人找回来,就说我迷了路自己找回来了。”

“姑娘”阿鱼抬头看着我,我趁机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快去吧!”

“唯!”阿鱼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着他一只空袖在夜风中飞卷,心中不由得唏嘘:“愚人啊,愚人,若你当年不杀她,她怕是已经为你生儿育女了啊!”

阿鱼走后,我低头从怀中取出阿素和赵稷交给我的两卷竹简。阿素曾说,陈恒身边有一晋人谋士,所有阴谋布局皆出自此人之手。如今看来,这人便是邯郸君赵稷。我在临淄城时,几乎每一脚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里,一路奔波逃命,最后非但没有保住齐侯吕壬的命,反倒害无恤失了一个张孟谈。

如今,赵稷亲手把信交给我,就如同一条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里,还笑着说:“没事,我请你摸一摸。”

蒯聩也许背叛了赵鞅,也许没有,但这毒蛇送来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给任何人。于是,我一扬手,便将两卷竹简丢进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着世间每个人的苦与乐,生与死。后来那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是怎么起的,我一点儿也没看见,只记得自己踏上馆驿台阶的那一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声在夜色里极响亮,像是爆豆似的从天空中直砸下来。我飞冲出去,去寻门口火盆里的竹简。可当我将两卷湿淋淋的竹简抱在怀里时,无恤和阿鱼就这样出现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你在干什么?”无恤飞身而至,拖着全身湿透的我冲进了馆驿。

我抱着两卷竹简,望着头顶暴雨如倾的天幕,惊愣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无恤命人将蒯聩的信送到了新绛,赵鞅知道蒯聩有意叛晋投齐后,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卫国,叫蒯聩送自己的大子入晋为质,以表明自己对晋国的谢意和忠诚。可蒯聩再三拖延,最后拒绝了他。

十年心血,一朝之间化为泡影,赵鞅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岁的赵鞅不顾众人劝阻再次站上战车,披甲出征。六月,晋军围卫,齐国派大军来援。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跟在赵鞅身边。帝丘城外的战场上,我见到了乔装改扮后的邯郸君赵稷,也见到了齐卿国观。在见到国观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赵稷为什么要将那两封密信交给我。

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陈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鞅和国观在卫国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赵鞅。

幸而,赵鞅不是吴王夫差,他虽痛恨蒯聩的背叛,却也深知自己不能与齐军正面交战,所以选择了退兵。

十月,等齐国朝中政见不一之时,赵鞅再次帅军伐卫。

这一次,他攻下了卫都。蒯聩连夜逃出了公宫,逃往齐国。同月,赵鞅在帝丘另立卫公孙斑师为君。

十月中,当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新绛与无恤团聚时,却不料又发生了变故。赵鞅在回晋途中,过度劳累以致旧疾复发,摔下了战车。逃到半路的蒯聩闻讯又在亲信的护送下重新回到了卫国,赶走了新君斑师,复位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