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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花结传信(2 / 2)

我低头沉吟,黑子却越讲越兴奋,满嘴唾沫星子嗖嗖地往外喷:“臭丫头,你这回没跟着我去卫国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浑良夫是在哪里逮到孔悝的吗?屎尿里啊!哎哟,孔悝的那双鞋啊”

“你赶了一路都不累吗?快回去睡觉吧。等你缓过来了,我借明夷的院子请你赏雪喝酒。”

“别,赏雪喝酒这种事,你还是找巽主玩吧!哥哥我这几个月天天做梦都梦见你被五音抽筋剥皮,现在你没事,我可要去睡觉了。谁也别吵我啊!”黑子一抹嘴巴起身对于安道:“巽主,你也好几天没睡了,这丫头现在好好的,你也赶紧去睡一觉吧!”

“好。”于安应了黑子,眼神却没有离开我:“除了卫国的事,你还有其他的事要问我吗?”

“不急,你先休息吧!其他事我们晚些再聊。”

“好,那你也早点儿休息。”于安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枚花结轻轻地放在我手边,“这个他让我还给你。他说,他不需要了。”

“好。”我低头将花结死死握在手中,蒲草冰凉的叶片贴着我掌心,如针刺,如刀剜。

于安的出现打破了我苦心维持的虚假的宁静。怀疑声、惶恐声、抗议声,于一干沉默的嘴里迸发而出。各个卦象的人开始在巽卦进进出出。我坐在乾卦的枫林里,听着阿羊一趟趟地为我传来院墙之外的声音。

五百七十八个发盒、一块刻有“乾”字的玉牌,都不足以让一个“外人”成为天枢真正的主人。信任和臣服需要时间,后者甚至还需要强大的武力。

五音病了,天枢需要一个总管。于安是天枢的“老人”,他执掌着天枢一半的武力,能与他做对手的就只有艮卦的主事祁勇。

祁勇是个奇怪的人,我刚入谷时,他没有站出来维护赵氏的权益;我设计迷昏五音后,他也没有站出来救助五音。一个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左右胜负的人,却一直手握兵卒,不发一言。他是打算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还是真心不愿参与天枢的权力角逐?我一直想不明白。

于安入谷后的第五天,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艮主祁勇带着四名艮卦的宗师出现在了巽卦的大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站出来争夺天枢总管之位时,他却无条件地支持了于安。就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就好似,他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于安。

祁勇和于安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多加询问,我只知道暗潮涌动的天枢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挑在我肩上的重担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山中的大雪下了两日,停了两日,天枢的新总管于安给断暖数日的乾卦送来了一筐新炭。

我烤着火,温着酒,手里握着震卦主事为我送来的半副“锁心楼”的钥匙。

十日匆匆而过,在五音昏睡的日子里,我翻遍了她那间富丽华美的寝居。琳琅珠玉、奇石异宝,我找到了险些害楚庄王亡国的古琴“绕梁”,却唯独不见“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我知道,如果我想在天枢继续寻找自己要的东西,就只能选择让五音醒来。

医尘替我调好了让五音苏醒的汤药。一日三碗,连饮三日。在这三日里,这个为天枢耗尽青春的女人随时都可能醒来。而我,依旧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雪夜大寒,冻云低垂。前半夜,火盆里的红炭在北风的鼓吹下拼了命地燃烧自己;到了后半夜,青铜大盆里就只余下了一堆冷冰的灰烬。我被清晨彻骨的寒气冻醒,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床榻上,五音依旧安睡,近在咫尺的于安紧紧地握着我的一只手,怀里抱着他的剑。

门外的雪依旧没有停,山里的雪花落地时会有声音,即便风声再大,你也能听见它们坠落的声音。六卿之乱后,五音就从赵府搬进了天枢,这山中大雪蔽天、寒冷彻骨的夜晚,她恐怕早已习惯。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赵府?又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埋在这山谷之中?如果是为了扶助赵鞅,如今为什么又要选择背叛?五音、于安、我,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太多的秘密,一座“锁心楼”又能锁得了世间多少秘密

“你在想什么?”于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清冷的雪光透过蒙纱花窗透进屋里,我看着昏暗天光下熟悉的面孔,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把你吵醒了?”

“可是冷了?我让人再烧几块炭火来。”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于安起身用燧石点燃了案几旁的一树灯盏,翻箱倒柜地在五音房中找到了一件狼皮做的裘衣。

天寒地冻,山中一夜大雪,此刻恐怕连院门都已经被积雪堵上了,我发了疯说想出去走走,他居然也发了疯愿意相陪。

“于安”我轻唤。

“披上吧,外头天没亮,雪地里冻伤了是会留病根的。”于安抖了抖衣服将狼皮大裘披在了我身上。

“谢谢,对不起”我捏着掌下刺手的狼裘,喉头有些发哽。

“谢什么,对不起什么?”

“谢你千里迢迢来帮我,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

“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于安低头帮我系着胸前裘衣的扣带,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昏黄灯光下他高高凸起的颧骨和越发消瘦的面颊。

“我想进锁心楼,那里也许会有我要的东西。”

“拿了你要的东西以后呢,你要去哪里?”于安抬眼看着我。

“新绛。”

“你还要去找他?”

“嗯。”

“你可知道他如今已经娶妻纳妾?”

“我知道。”

“那你可知他把那枚花结退还给你的意思?”

“我知道。”

“这样你还要回去?”

“我我也欠他一句对不起。”

于安不再说话。周身的空气慢慢地变得凝重,重得叫我喘不过气来。良久,他突然转身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了珠帘后的大门。

寒风霎时而入,飞雪扑面而来,两个陷在尴尬之中的人终于得到了解脱。

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天未明,地未醒,站在挂满冰凌的屋檐下举目望去,只有满目淡淡的青色。那是清晨冬雪的颜色,明明洁白无瑕,却因为残留着夜的影子而透出极冷的幽蓝,像极了我此刻身旁的人。

“四儿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脚下的台阶早已被大雪掩埋,风吹在脸上带着深深的寒意。

于安望着眼前飞旋的雪花,沉默许久,幽幽回道:“儿子。”

“叫什么名?”

“董石。”

“石头?”

“石子。四儿让他长大了也叫你阿娘。”

“石子,拾子就不能取个更好听的名字。”我心里一阵发麻,一阵发热,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迷蒙了双眼。

“你在浍水边的院子,四儿一直给你收拾着,若你要回去住,我让她和孩子搬过去陪你。”

“我住太史府就好,何苦拆了你们一家。”

“嗯,那也好。”

“这一次,你不劝我离开了?”

“鲁都城外,你没有随我走。时至今日,你、我,都已经走不了了”于安转过头,有寒冷的风夹着如尘的雪屑从他背后袭来,我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有冰冷的手轻轻地拂去沾在我睫毛上的雪屑,风中,他的声音轻得仿如一声悠长的叹嗟。我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好像在这张永远萦绕着愁苦和阴云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少年和少年眼中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