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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复涌(1 / 2)

楚国的都城郢坐落在云梦泽的西北岸。对旅人来说,从这里出发走水路到郢都最快,也最方便。而对渔民们来说,不用每日撒网拼运气就能赚上一笔大钱的活儿,也很少有人会拒绝。吃过早食后,我陪陈逆去了附近的渔村,但今天的渔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往日泊船的湖湾里,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岸边,落满枯叶的大树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群人。

“他们在干什么?”陈逆指着众人身前一个身披青袍、手持铜鼓、边舞边唱的楚巫好奇道。

我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细看了一番渔人们摆在水边的祭品,回道:“他们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

“为什么?”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这七日里是不会有人愿意入湖行舟的。”

“七天,这么久”陈逆沉吟,两道浓眉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你确定吗?我们齐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从来没有避水的说法。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问问他们。”

水岸交接之处,楚国巫师的祭歌刚刚停歇,陈逆便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大步朝人群走去。

要知道,楚人敬畏神灵,要想让这些靠天、靠水吃饭的渔人在祭祀水神的日子里下水行舟是绝无可能的事。很快,我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渔人们非但不愿下水,就连陈逆高价买船的建议也果断拒绝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儿舍了吧!不管是七日后走水路,还是现在改走陆路,等你到了郢都,楚军说不定都已经攻下桐国了。如果楚军打了胜仗,那些怕死的贵人就不会再花钱雇什么护卫了。这几天,你不如留在云梦泽,我给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几招剑法吧?”

“不,这次不行。”陈逆按着我的肩膀轻声道,“小妹,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瞧瞧,总能找到船。”

“看来郢都的贵人一定给你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好价钱。算了,跟我走吧,我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船。”

“真的?”陈逆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这抹亮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我带着陈逆沿着湖岸一路往西,离渔村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今年夏天,独居的父子俩都没能逃过那场来势汹汹的疟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家的独木船应该就停在岸边的芦苇荡里。

“快到了吗?”陈逆转头问我。这一路上,他走得极快,有时候我甚至要小跑几步才能赶上他的步伐,而他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已经到了,我上回来的时候,船就停在那里。”

“太好了,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陈逆撇下我,大步朝不远处的芦苇荡跑去。

我看着眼前飞速移动的青色背影,心中越发不安。陈逆不是恋财之人。他离开齐国后,给商队当过护卫,给权贵做过护院,可他始终是自由的,钱财和女人都无法令他折腰。这世上唯一可以束缚、操控他的,就只有他对陈氏一族绝对的忠诚。他这次那么着急要赶去郢都,是因为陈恒又给他新的命令了吗?他去楚都要做的事和晋国有关,和赵氏有关吗?

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找不到出口时,一柄森寒的长剑突然穿过我的发丝重重地压在了我肩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右手悄悄地搭上了捆在腰间的伏灵索。

“黑子,把剑收起来吧!这丫头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个清清雅雅的声音顺着风从我耳边飘过。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丝垂肩、长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大束黄蕊白瓣的野菊。“咦,你的样子看上去还不算太糟嘛!”他看着我,轻启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人的光华。

“明夷,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惊又喜,拨开肩上的长剑就要去拉他的手。明夷连退两步,将手中的花束一把推到了我怀里:“喂,别那么激动,我同你可没那么亲近。”

“哈哈哈,你还是这般别扭啊!”我大笑着抱住满怀的野菊,转头冲着身后提剑发傻的男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见啊!”

几年没见,记忆中黝黑干瘦的少年已经变了,厚实宽阔的肩膀、布满青色短须的面颊,眼前的黑子看上去像个身经百战的勇士。

黑子收剑入鞘,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粗着嗓子道:“臭丫头,你好像变得更丑了。”

“就你嘴坏。”我用力捶了他一记,笑问道,“快告诉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天枢什么时候从华山搬到云梦泽来了?”

“没有,我们是和”黑子刚开口,目光却突然凝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臭丫头,你怎么会和齐国陈氏的人在一起?”他压低了声音,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我回过头,身后是同样全神戒备的陈逆。

“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大哥义君子陈逆。”

“但他是陈氏的人。”

“黑子,莫要失了礼数。”明夷看了一眼黑子,微笑着朝陈逆行了一礼:“巫士明夷久仰义君子大名。”

“巫士,逆有礼了。”陈逆同明夷回了一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吗?”我走到陈逆身边。

“找到了,已经把它推下水了。”

“船?你们说的该不会是我放在芦苇荡里的船吧?”明夷将黑子招到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与陈逆。

“那是巫士的船?”陈逆惊讶道。

“日前新买的,先生没有问经主人就把船推进湖里,这是要借,还是要抢啊?”明夷一脸促狭。

这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了?为什么我好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巫士见谅,是逆失礼了。”陈逆见明夷这样说连忙抱拳致歉,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交到黑子手上,“这里有楚币三十枚,还望巫士能借船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定当奉还。”

“借船?”明夷长眉一挑,一双美目笑盈盈地看向我:“阿拾,你们借船是要去哪里啊?”

“大哥要去楚都,我是来给他送行的。”

“原来是这样黑子,把钱还给陈先生。”

“巫士不愿借船?”陈逆捏着被退回的钱袋,急问道。

“先生莫慌,这船我会借给先生。只不过,我想把这租金换成郢都南香馆里的碧海膏。”明夷的眼睛永远是美的,忧愁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算计人的时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南香馆,但凡用过楚香的人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它是楚王设在宫外的制香处,馆内有两百多名善制香料的奴隶。在他们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那样气味难闻的草料,都能变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陈逆听说过南香馆倒也不奇怪,虽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个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陈盘这样的人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总会知道一些贵人们推崇的东西。不过,明夷所说的碧海膏,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听到。

明夷说,碧海膏是用二十种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里灵鱼腹部的油脂制成的,秋日风干时他喜欢用它来抹手。这话如果换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来说,我都会觉得可笑,继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当他说起碧海膏的用处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陈逆为了借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诉他,碧海膏难存难制,如果要买就必须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馆的掌事。陈逆点头承诺,他说,他会在郢都待上半月,只要一到郢都就会先去南香馆预订碧海膏。明夷听罢便笑了,显然他对陈逆的答复相当满意。

云梦泽畔,我挥手送别了陈逆。明夷站在我身边,嘴角噙着一抹不散的笑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南香馆买碧海膏?南香馆里也有天枢的人?”我问明夷。

明夷半眯着眼睛望着碧绿烟波中的一叶扁舟,微笑道:“阿拾,是无恤太聪明了,你才找了陈逆这样呆傻的男人吗?”

我瞥了明夷一眼,驳道:“他不呆也不傻,只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你算计。”

“这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呆傻二字在我这里又不是什么坏话。”明夷微抬双眉,笑得坦然。

“楚人祭祀水神本该在春天,你是早知道他今日会来借船,所以故意设了这个局?”

“你既已离开无恤,这些事何必多问?自己回家去吧!”明夷最后看了一眼空荡寂寥的湖面,伸手抱走我怀里的野菊,转身往西行去。

仲秋时节,云梦泽畔大片大片的芦苇丛都已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招摇了一整个夏天的芦穗里开出了千万朵洁白的芦花,风一起,金色的苇海上便飘起了漫天飞雪。明夷一袭朱红色的长袍行在楚国无边的秋色里,发丝飞扬,风姿灼灼。我遥遥地跟在他身后,明知他要将我引向一条不归之路,却始终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你这样跟着我,可是不想再回你那间破屋了?”明夷走至一片低矮的草坡前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双目之中闪烁着计谋得逞后难掩的笑意。

我假装看不见他的得意,低头盯着他怀中怒放的野菊,以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道:“无恤昨晚来过云梦泽吗?”

“你说什么?”

“无恤他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吗?他昨晚来找过我吗?”我想起昨夜的梦,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明夷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笑着走到我身前,伸手从怀中的花束上掐了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菊别在我散乱的发髻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事实上,你心里的很多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歪着脑袋调整着花朵在发丝中的位置,对于我这只迷途的羔羊,他显然势在必得。

“什么条件?”

“回天枢,帮五音一起处理卫国之事。”

我有些惊讶,这个条件显然出乎我的想象:“天枢?为什么要我去天枢?”

“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去。”明夷按了按我的发髻,收回了手。

“你不去,为何要我去?”卫太子蒯聩是明夷的噩梦,他不愿相助蒯聩夺位我能理解,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你不肯?”

“天枢除了你还有别的主事,卫国之事就算他们帮不上忙,也还有五音夫人在。晋国的浑水我已经不想再蹚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无恤昨晚在不在云梦泽?”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苏馆的时候,无恤为什么不去找你,又为什么收了狄族送来的女人?”

“不想。”

“那伍将军呢?你想不想知道赵氏临时悔婚,他在秦国的处境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