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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携手同归(1 / 2)

这一次地动把原先就倾斜的房子震倒了大半,但幸在没有人遇难,只有几个当时爬在屋顶上修房子的工匠摔断了腿,还有七七八八像小九这样被砸了脑袋、砸了背的人。地龙这么一闹,祭礼就被迫提前了两天。

第二日清晨,晋阳城飘起了细雨,头顶的天空被灰白色的云层覆盖,脚下的泥土泥泞不堪,但这丝毫没有阻挡众人对祭礼的热情。城内的住户和城外几个村子的庶民早早地就等在了祭坛前,等我穿戴整齐走上祭坛时,

我这次来晋阳,赵鞅给我的任务是祭祀请神,消除灾祸,因而他特地命人为我赶制了一件“千羽袍”作为此次祭祀的祭服。“千羽袍”,顾名思义,就是用上千根鸟羽缝制而成的长袍。它比一般的外袍长了两尺,腰间没有系带;所用材料,从云雀肚下的绒毛,到雉鸡尾上的锦羽,从鹞鹰翅上的硬羽,到黑鸦头顶的软羽,穷极凡间鸟羽。整件巫袍精工细作,色彩斑斓,远远望去像是七彩云霞落入了人间。但让我最吃惊的,却是缝在巫冠上的三根天青色长羽,据说那是神鸟青鸾的羽毛,可以助巫士通达神灵。

披羽衣兮翱天际,破浮云而上求。

赵鞅送我这件“千羽袍”,是想让我这“神子”为他飞升九重天,请天帝降福。所以,刚收到这件巫袍时,我惶恐大于惊喜。可如今,看着坛下这群饱受灾难的人,我却期望这“千羽袍”真的能带我通达神灵。

我在祭坛正中站定,身后的铜鼎里燃着降真香,青烟缭绕,香气盈鼻,坛下千人鸦雀无声。我闭上眼睛,轻启口唇,一曲赞美天地山川的祭歌带着神秘的音节从我口中流泻而出。

神啊,即便我不是你的宠儿,也请你聆听我虔诚的祈祷,请收起你的怒气,照拂你的子民,接受我们的奉献

细雨之中,众人随我高声吟唱着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祝歌,苍凉的歌声带着先民对自然的崇敬回荡在祭坛的上空。

当所有的仪式完成之后,一轮朝阳驱散了密云,在空中挂起了一道七彩的虹桥。那道虹飘浮在晋阳城的上空,在它之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在它之下是沐浴在阳光里的晋阳城。我的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在淡金色的光芒中,我仿佛看见一座崭新的、迷人的城池在废墟上拔地而起。

人们望着七彩虹桥欢呼雀跃,他们拥抱、奔跑,我看着他们的笑脸,竟感动得落下泪来。

“我的神子,你刚刚哭什么?”祭礼结束之后,无恤带着我坐在晋阳城的城墙上。

“不知道,也许是感叹他们在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后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你不嫌他们低贱?”

“不,他们比我高贵。红云儿,我刚刚在想,如果我真的是神子那该多好,那样我便可以为天下苍生祈福。”

“我倒希望你不是神子。”无恤望着晋阳城外的旷野轻声道。

“为什么?”

“你心里若装了天下苍生,如何还能有我的位置?”

“红云儿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我当初一点儿都没看错。”我看着他揶揄道。

“阿拾,昨天晚上你可来找过我?”无恤转头问我。

“嗯,当时你正与邮大夫议事,我就没进去。”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过了?门口的卫兵告诉你的?”

“嗯,你找我可有事?”

“没事,就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回新绛。”我不敢看无恤的脸,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我撒谎了。

昨夜,我原是燃了一腔怒火跑去质问他的,但到了门口却又退了回来。

这事的起因还要从无邪说起,他这个狼王自打从猴头山回来之后,行猎的瘾头就被重新勾了起来。他自请每日上山为大家捕猎改善伙食,我们自然不会反对。但昨日,他从城外回来时,却拎了一只鹞鹰,神秘兮兮地交给了我。

这鹞鹰的头顶有一撮白毛,尾羽上也有一半白毛,我之前在无恤房里见到它时还嘲笑过它未老先衰长了白发,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它。我本想责骂无邪猎杀了无恤的鹞鹰,结果无邪却从鹞鹰脚上解下一根小竹管递给了我。竹管里藏了一小块绢布,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药而坠,亡。”

药,下药?亡,何人亡?无恤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地用鹞鹰来传递讯息?我越想越恼,倒不是为他杀了什么人而恼怒,只是今天下午他还与我腻在一处,一副只谈闲事不谈政事的样子,结果背地里瞒着我,连杀人的勾当都做完了。这种被隐瞒的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

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气呼呼地披了件外袍直冲到了他院子里。可当我站在他门外,听到他和邮大夫说的话时,心头的火气瞬间就熄灭了。

他早就和我说过,让我不要为他筹谋,让我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陪着他,我自己早上也刚刚抱怨过,说要撒手不管好好休息几日。他陪了我一下午,只谈齐地的大海,海上的日出,却完全没有提及安顿难民的琐事。如今,夜半时分,他居然还在和邮良商讨如何为晋阳城民免除一年徭役的事。而我,却要为了他的体贴去责问他,想到这里,我羞愧之下立马退了出来。

“阿拾?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无恤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过去,“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啊?说着说着就出神了。”

“你刚刚是说五日后回新绛吗?”我笑着问。

“嗯,有尹铎和邮大夫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让四儿趁这两天赶紧收拾一下行李,草药什么的都交给尹铎府里的巫医吧!”

“嗯,知道了。只是我怎么觉得尹铎和邮老头儿有仇啊?他们俩一见面就吵,我们走了以后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他们俩的仇结了多年了,但那是私仇,于公邮良还是很欣赏尹铎的。当年卿父因修筑壁垒的事要杀尹铎,还是邮良劝住的。”

“公私分明,这么说,邮老头儿还是个通达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小白的事公报私仇了。”

“千里神骏竟取了个这么个不入流的名字,也难怪邮良数落你。这次回新绛,我们要坐船,你的小白就先留给邮良照顾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出来都快三个月了,连晋阳城的草都绿了,新绛这时候该是花团锦簇的好时节啊!不知世子他们怎么样了。”

“我听说除了四哥和六弟,我那几个庶出的兄弟也都回了新绛。这个世子之位,他们怕是要争得你死我活方肯罢休。倒是兄长卸了一身重担,说不定已经吃成个胖子了。”

“胖子?”

“我没同你说过,兄长没当上世子那会儿可是个白嫩嫩的大胖子?”

“”

我与无恤原先的计划是在晋阳城待上半年或者一年,等工匠们把城里塌陷的房屋都修好,等晋阳城外的良田都有收成了,再带着工匠和征收的田税一起返回新绛。但是,因为赵鞅的来信,我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无恤那边被乱石、泥土堵塞的沟渠还未挖通,山上伐来的木头还堆在城外,我这边草药供应跟不上,最近一次新增的伤员都还来不及处理。因而,待在晋阳城的最后五日,我们两个根本没有时间见面,从天未亮开始,要一直忙到深夜才能小睡一下。

在我忙得天昏地暗之时,偏偏还有个甩也甩不掉的小九,天天跟在我身后,求我带他回新绛。

“你求我有什么用?只要四儿同意了,我把她留在这里或是带你去新绛都没有问题。否则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我也不会带你走。”我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径自冲洗着草药根部的泥沙。

小九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草药,一边洗一边讨好道:“四儿姐姐现在是没看到我的好,等过两年我再长高点儿,长壮实点儿,她就会喜欢我了。巫士,你就带我走吧,我什么活儿都能干,你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我倒是不缺你一个人的口粮,就怕我带了你,四儿嫌我多事,你以后见着了四儿喜欢的人又要自鄙。”

“四儿姐姐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小九犹犹豫豫道。

“他啊,少年时俊俏温雅,长大后冷峻沉稳,剑术好,心地也好。你看看你这短手短脚的模样,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不行!”小九把头一昂,赌气道,“巫士,如果你不带我走,我现在就去告诉城里的人,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到了明日他们自然会知道,你现在去说又有什么差别?我不同你说了,随便你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不会带你走。”我把洗净的草药抓在手里甩了甩水,撇下小九进了房。

“巫士,你不要后悔!”小九在院子里嚷了一声,撒腿跑了。

在小九走后不久,尹铎拎了一壶酒前来与我话别。

说实话,我平生最怕的就是与人话别,一来是因为离别而难过,二来是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人这会儿正尴尬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去看看。”尹铎起身走到门边。我支起窗户,小九的大圆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巫士不带我走,你、你也走不了!”他结结巴巴地扔下一句话,就把脸移开了。

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吓人的场景。屋外十步见方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抡着烧火棒的男人,赤着脚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哇哇乱哭的小毛头。院门外还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几日砸伤了手脚的几个人还拄着木棍爬上了院墙。所有人都神情激动,这让我不禁有些发慌。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这是做什么?”尹铎站在石阶上高声问道。

“求巫士留下求巫士留在晋阳”所有人跟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叫喊着。

院子正中央的一帮老人嘴里喊一声,就在地上磕一个头,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手足无措,呆愣了半天才醒转过来,急忙奔了出去大声叫道:“大家都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有话我们慢慢说,别再这样了,小巫受不起啊!”我站在人群中央,扶起一个另一个又跪了,扶了另一个手边这个又跪了。

“城尹,你快帮忙拉人啊!”情急之下我只能向尹铎求救,但他却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交手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急,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这下大家都慌了。

“使不得,贱民承受不起啊!”

“巫士跪不得啊,这是要折我们的寿啊!”众人七嘴八舌。

“你们不起来,我便也跪着。”

这回总算是有人听进了我的话,几个老人把我扶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陆续站了起来。

“老丈,你们这是做什么啊?”我拉着一个白发老者叹声道。

“老朽是听说巫士要走,不得已才来求巫士的,咱们这晋阳城离不了巫士啊!”老人握着我的手,作势又要跪。

“老丈千万放宽心。”我搀扶着老人干瘦的身子,恳言道,“都城来的工匠、卫兵都会留在晋阳。沟渠会挖通的,房子也会盖起来,不出半年,晋阳城就会变得比以前还要好。”

“可巫士走了,地龙又来了,可怎么办啊?挖通的渠还会堵,建好的房还会塌,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死了不打紧,可孙儿还小啊”老人这么一说,旁边的几个女人全都扯开嗓子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