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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智府夜宴(1 / 2)

晋国四大卿族的斗争已经愈演愈烈,此事背后的主谋可能是赵家,可能是韩家,可能是躲在深宫里默默无闻的晋侯,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的另一方势力。但无论此事背后的那个人是谁,他这一步棋下得的确狠辣、精准。他利用了盗跖的猎奇之心,轻而易举地毁了智氏和魏氏的联姻,还顺带着在魏氏宗主魏侈的心里埋下了一根毒刺。

另一方面,赵鞅在知道了赵孟礼谋刺伯鲁的罪行后,对外另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把赵孟礼软禁在了府里,只等着春暖花开的时候,把他送到晋国北面的小城平邑去做邑宰。而原本赵孟礼所居的采邑晋阳,那座抵挡过范氏、中行氏大军围攻的坚固城池如今却空了出来,成了赵家诸子争相抢夺的一块肥肉。

赵孟礼谋刺世子,其罪当诛,但赵鞅只是把他贬到平邑,我和无恤为伯鲁不平,伯鲁却觉得这样很好,一副欣慰的样子。

赵孟礼被软禁后,公子啼就被辛垣夫人带回了宫。赵鞅与辛垣夫人做了一笔交易,如果辛垣夫人不向任何人提起公子啼中毒之事,那公子啼误伤伯鲁的事他也不再追究。至于辛垣夫人一直想要知道的关于公子啼中毒的“真相”,赵鞅明确地告诉她这是智瑶在背后使了诡计,与赵家毫不相干。

这件事说来真有些讽刺,牵扯在内的人,暗地里都做了不少肮脏的交易,到头来只有备受指责的公子啼才是清清白白的。

公子啼在离开赵府的时候,和雪猴难分难舍,我一冲动想让无邪把雪猴送给他,但无邪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连挥带推地就把公子啼打发了。

荀姬搬了回来照顾伯鲁,我乐得清闲,于是带着四儿和无邪重新回到了浍水边的小院。四儿把两个寝室稍稍打扫了一番,三个人就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

这一日正午,赵无恤带着烛椟和宓曹来看我。烛椟的样子憔悴了许多,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没有了之前洒脱不羁的豪气。倒是宓曹,虽然依旧和我没什么话说,但嘴角一直带着笑,像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们二人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无恤却留了下来和我并肩坐在屋檐下,晒着太阳,聊着天。

“明日就是智氏的祭礼了,可惜师父不肯带我去,不然我还能看到你戴高冠着礼服的样子。唉,明明前两日都在下雨,怎么这天说晴就晴了呢!”

“晴天定有皓月,莫说太史不让你去,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许。”无恤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这个小身板,若是被智瑶抓去做了药人放了血,估计等不到我去救你,你就死了。你还是给人省点儿心吧,好好做你的巫士,别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

“师父都告诉你了?智瑶这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是,现在的他很可怕。但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让他也害怕的人。”无恤目视远方,沉声道。

“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我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挑眉道。

“你认为我做不到?”无恤转过头来,认真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的眼睛静得像一汪深潭,底下却暗流涌动。

“不,你有那个能力,但这条路很长也很难走。”

“再难也是我想走的路。阿拾,你可会陪着我,像现在这样?”他握住我的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有常年用剑生出的厚茧,磨在我的皮肤上刺刺的,有种说不出的痛麻感觉。

“我”

“你想要离开,对吗?无邪同我说了,你要和他一起走,去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盖一间茅屋,行医治病。”

“红云儿,我会陪在你身边,但我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前,我曾经许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秦国、离开将军府、离开伍封。可现在呢?我不能许诺你什么,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轻易离开你。”

“阿拾,第一次在秦太子府见到你时,我说过,我不要做你的朋友。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你不做我的朋友?那你要做什么?”我问。

“你心里明白。”无恤说完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明天乖乖地待在这里,不要冒险进智府。”

“知道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却信不过我,屈起两个手指狠狠地夹住了我的鼻翼:“明天如果让我在智府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瞪了我一眼,按剑大步走了出去。

无邪从门背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揉了揉我的鼻子:“你还没跟他说啊?”

“要是跟他说了,他一定会找人把我关起来。明天我们万事小心点儿就是了。无邪,他说不要和我做朋友是什么意思啊?”我揉着被赵无恤捏红的鼻子,细细地琢磨他的话。

“嗯可能是想和你做敌人吧!”无邪想了想,认真地回道。

“我真是个傻瓜,居然会问你”我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智府因为要筹办册立世子的祭祀和晚上的宴乐,新雇了好几批仆役。无邪几天前就已经趁机混了进去。他凭着俊俏的脸蛋和一身怪力气很快就得到了庖厨宰夫的赏识。祭祀这一天,宰夫让他采买宴会用的鱼鲜,我借机用草药涂黑了脸,扮成送鱼的渔夫混进了智府。

智府十步一树,百步一阁,庭院错落有致,高台华丽庄严。可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府院里,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阿拾,这家的主人见了你的眼睛一定会很喜欢。”无邪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

“你看,他家到处都用了青碧色。”

青碧色?无邪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抬头左右看了一圈,智府的长桥上、廊柱上、门框上只要是绘了图案的,通通用了大量的青碧色我眼睛的颜色。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送鱼的,你走快点儿!”走在前面的胖管事回头冲我和无邪大喊了一声。

“哎,来了!”我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瓜样,点头哈腰地背着鱼篓跟了上去。

智府的庖厨里,这会儿已经炸开了锅,来来往往的仆役、婢女总有几十号人,大家端着食材,捧着香料,你挤我、我挤你,我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被撞了好几下。

“送鱼的!”胖宰夫冲我吆喝了一声。

“来了”我哈着腰小步跑了过去。

“拿了钱赶紧走,还认得路吗?”管事扔了一小袋钱币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数了数,点头谄媚道:“认得,认得。”

“那还站着干吗?等我送你啊!”胖宰夫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愿和我这样的贱民说话。

我连忙装出惊恐之色,行了一礼,快步出了庖厨。

没过多久,无邪也悄悄溜了出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拉着无邪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脱下自己外面又脏又臭的麻布袍子塞进了鱼篓:“你不是说西院有个水井吗?把我昨天给你的药撒到里面,然后就回去庖厨帮忙。小心别让人发现。我四处转转,找找智府的地牢。”

“我前两天都找过了,没有啊!”

“不可能,这些卿大夫家里不可能没有地牢,定是藏得太隐蔽了。我再找找,天黑前在智府后巷的大树底下见!”

“你小心点儿!”

“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推了无邪一把,转身把鱼篓藏在灌木丛里,理了理头发,走了出去。

无邪前两日给我偷了一套仆役的常服,我穿在身上走了一路,并没有被人察觉。

“前日里世子妇刚死,昨日北面来的鲜虞人又给世子送了个碧眸女人进来。”后院的小径上,迎面走来两个身穿蕊黄色夹衣襦裙的小婢子。

“喜欢碧眸女人的不是家主吗?世子这年纪哪知道什么是女人。”

“嘘你小声点儿,不要命啦?”个子略高点儿的小婢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见我面色如常,自顾自走路,接着又说,“谁知道啊,不过听说蛮地来的女人都很会跳舞,晚上我们也去看看。”

智瑶喜欢碧眸女子?我脑中突然浮现出当晚在百里氏花园里的一幕。他戴着兽脸面具出现在醉酒的我面前,他明明可以一刀杀了我,却捂着我的眼睛吻了我。

智瑶会是兽面男子吗?如果他是,他早就见过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抓我回来取血制药?兰姬说的兽面男子背后的人,又是谁?

算了,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就算找不到关押药人的地牢,我也要见一见这个一直和我纠葛不断的智氏宗主!

无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说要去看智瑶,他起初学着四儿的口气说了几句“太危险”之类的话,到最后听说兽面男子就是智瑶,好奇心变得比我都大,立马改了态度,果断地成了我的“帮凶”。

我们混在一帮新来的仆役中间汗流浃背地闷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儿,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时候,趁机混进宴乐的高堂。可等我们日入时分抱着酒瓮走到前院时,却彻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运到离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须转交给另一拨由家宰亲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们再分批抬进去。

我见状把无邪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苦活儿怕是白干了,我们这个样子别说是要进去,就算离得近些,都会被门口那些卫兵抓起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无邪冲我露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办法?”

无邪看了一眼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众仆役,小声道:“我们走慢点儿。”

忙了一整天,大家伙儿都已经累得不行,个个低着头闷声走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无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队伍的尾端。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无邪挑了挑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拉我钻进了高堂背后的一条小径。

“你别告诉我,你要从屋顶上爬进去!”

“对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带你跳上去。”

“要是被红云儿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我伸手抱住无邪的腰,看了看屋顶,心立马又虚了,“你可别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闭上眼睛。”

无邪大手一揽把我整个人夹抱了起来,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几次起落颠簸,待我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立在屋檐之上,苍天触手可及,放眼尽处,残阳如血。

“快低下身子,跟我来!”无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应过来立马伏下身子,猫着腰和无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顶的正中央。这里赫然立着两张双目圆瞪、方口龇牙的青铜兽面,一张朝南一张朝北,宽幅总有七尺之余,我和无邪钻进它们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隐住了身形。

“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后面来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来。

“我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总会先到屋顶上看看。”

“赵世子的屋顶你也爬过了?”

“嗯,他爹的屋顶我都爬过了。”

“你居然上了赵鞅的屋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来!”

“他们射不到我!”无邪冷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邪”我用手掰过他的脑袋,从牙缝里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嚣张的气焰立马蔫了下来,不情愿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现在乖乖听我的话,将来我陪你去攀这天下最高的山峰,随你抚云戏风,抱月摘星。”

“阿拾”无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光彩毕现。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天边的半点残阳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处,消散了它仅留的绛紫色光晕。天与地忽而漆黑一片。蓦然,智府通往正门的大道两侧亮起了千百点烛火,那烛火引了朦胧的水汽笼在自己周围,变身成一个个发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风中摇摆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无意间落入了凡尘。

鼓乐齐鸣,繁星夹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红漆大门在鼓点声积累到最高处时,应声而开。

宾客们要入府了。

正门处,身着华衣的士大夫们殷勤地递上拜帖和礼单;侧门,一摞摞的彩绘漆盒、布匹绸绢被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抬了进来。

入夜的智府,热闹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们新一年的希望;而这里交易的,是晋国士大夫未来的权力和地位。赵鞅老了,这个在晋国叱咤风云三十年的人,已经是个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智氏的宗主智瑶正值壮年,未来的晋国无疑会是他的天下。所以,这一晚,晋国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出现在了这场举国瞩目的宴席之上。

大门口的宾客进了一拨又一拨,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赵鞅和无恤的身影。约莫两刻钟后,从大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黄衣小仆,他一路飞奔进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从高堂上大步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走路时袍袖鼓风,衣带飞扬。

狐裘按礼只有天子、诸侯、卿族可穿,难道此人就是智瑶?

我隐在青铜兽面之后,把头往外探了探,只见男子大步走到门口,与刚刚步下马车的赵鞅互行了一礼,立在赵鞅身后的无恤紧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礼。

“原来他就是智瑶”

“哪一个?戴黑冠的那个?太瘦了,不像啊。”无邪探出头来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我也觉得他不像,除了个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没一点儿相像。”兰姬当日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难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这场乱局?

“认错人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不,既然来了,就再看看吧!”

等宾客悉数进了大堂之后,我小心地揭开了屋顶的一片青瓦,探头朝里面望去。

堂内,赵鞅和智瑶坐在高阶之上,席下众人赏乐饮酒,好不热闹。

自我来到晋国,就听闻智瑶是晋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风姿绰约,如花照影;但智瑶的脸,是一种几近完美的精致,眉眼唇鼻无论哪一处,似乎都不能改动分毫,否则就会毁了上天的一件杰作。可就是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致的衣着、得体的笑容,没来由让我觉得他有一副虚伪、冷漠、对世事无动于衷的心肠。坐在智瑶右下方的少年应该就是智颜,比起他父亲,他的相貌看起来就逊色了很多,额头太窄,鼻头太宽,眉目之间也没多少灵气。

“阿拾,你看!”无邪凑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赵无恤就坐在

我低头一看,无恤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我和无邪脚下,一个人正闷声喝酒。

魏、韩两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颜身边,三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无恤明明是跟着赵鞅一起来的,却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几个瑟瑟缩缩的下层大夫同案挤坐在一处。

“他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

“欺负谁了?”无邪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静静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无邪一眼,再低头时,却看到智瑶举着一只青铜爵站了起来,他按礼说了几句祝酒的话。随后,世子智颜便迈步走入席间,与宾客们共饮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