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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十年一梦(2 / 2)

“什么?”

“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么?”伍封神情一滞。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怀里的那个香囊是她绣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丝线,是女子的发丝。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都是因为她,我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

“你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

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

“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

是谁说他不会骗我,又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着他,我研读兵书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

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

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就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搂着我的肩膀将我猛抱了起来。

“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

“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

晕厥前,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伯鲁戏谑的声音。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渭水里,我仰面躺在芦苇丛中随波浮荡,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白幡招展,空无一人。

我叹息着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为何要贪恋呢?其实早该离开的。

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的暖变成了寒,笑变成了哭,温柔变成了阴谋,爱恋变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与我一同沉入水底。

这一生便这样了吧,睡长长的一觉,然后一切皆空

“明夷,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她自己不愿意醒,我又能如何?”

远远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轰鸣的声音,那声音明明听不清楚却隆隆地带着回响,震得我头痛欲裂。是谁在讲话?讲得这样大声

我呻吟了一声,悠悠地醒转过来。可这是哪里?

“你醒啦!”

“唔”我欲开口,却发现嘴巴被人严严实实地用麻布捆了一圈,根本张不开嘴。

“你的嘴唇昨天被你自己咬烂了,全是血,我帮你包扎了一下。”张孟谈半抱着将我扶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昨天晕过去之前似乎看到过他的脸。

我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在他手心写道:我在哪儿?

“你在馆驿。昨天巫士在宴席上等了你一个晚上,席罢出来寻你时,才发现你倒在路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之前听人说你死了,这次你突然出现又弄成这副鬼样子。”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尘旧梦,就算我此刻能开口说话,又哪里说得清楚。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是昏黄一片。我用力支起身子站了起来,只一夜的工夫,人好像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总踏不到实处。喉咙里干得冒烟,本想拆了嘴上的布条找口水喝,可用手摸了摸,却发现鼻子以下都被张孟谈密密地缠了布条,根本无从下手。

我走到墙边打开窗户,窗外是雍城热闹的街道,金色的夕阳下,小贩们热情地吆喝着;一条瘸了腿的黄狗从窗下经过抬头看了我一眼,叫唤了两声,颠颠地跑走了;近处,三个游侠儿正围着一个粉衣女子调笑捉弄。当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后,其他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我傻傻地立在窗边,蓦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地刺眼。如果可以,我想要天空积满乌云;如果可以,我想要那乌云里落下血雨;如果可以,我想要天地色变、万绿枯槁,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应和我此刻的心情。

也许,我是真的疯了

馆驿外头吵吵闹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四姑娘你别走啊!”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在黑暗混沌的世界里骤然炸起一片亮光。

四儿!无邪!

我扶着墙稳了稳自己摇晃的身子,然后抓起张孟谈放在案几上的长袍就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儿?”等我冲下楼,张孟谈和赵伯鲁正好从大门口迈步进来,见我这样不管不顾地奔出来,他急忙大声问道。

我这时候一门心思要去找四儿和无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拨开他们两个直冲出大门,朝西市狂奔而去。

昨晚,我没有去西市的驿站找无邪,无邪很可能会按我们之前的约定去公子府找我。但昨晚他又没有出现,莫不是被公子府的人当作刺客抓起来了?

我越想越害怕,脚底一虚,差点扑倒在路上。

“你到底要去哪里?”张孟谈骑了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我身后赶了上来。

我没理他,只咬着牙拼命往前跑。

“你以为你能跑得过马吗?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怔怔地停了下来,他打马在我面前绕了一圈,俯身一抱将我放在身前:“你这个疯子,赤着脚就这样跑出来,扎破了皮,我就把你的脚也捆成圆的,看你还怎么跑!”

“唔”我此刻说不了话,只能用手肘使劲顶他。

“知道了,你指路吧!”

我伸手往前一指,他用一只手紧抱着我的腰,喝马飞奔而去。

到了将军府后门口,我来不及等张孟谈扶我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疾奔到门边。墙角上果然有两个用石头画的小圈。

他们到雍城了!

张孟谈一脸迷茫地牵着马站在我身旁,我转身双手一撑翻上马背,夺了他的缰绳就要跑。

“你等等我!”他急忙快跑了几步,翻身坐到我身后。

到了西市驿站后,我一边比画一边写,在张孟谈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说清了四儿和无邪的长相,但驿站里的人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驿站,刚刚回来的力气一下子又被抽干了。

张孟谈拉住我,轻声道:“也许驿站里人多,他们一时住不进来。待会儿,我派人过来守着,如果有他们的消息就立马告诉你,可好?”

我点了点头,在他手上写了“公子府”三个字。

“你是想让我去公子府打探一下?”

“嗯”我接着又写了几个字。

“问问看,昨天有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嗯。”

“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今晚就派人过去。”

我退了一步给张孟谈行了一礼,他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臭脸把我抱上了马:“刚才在巷道里还想抢我的马,现在倒懂起礼来了。”

我脸一红、头一低,用长袍把自己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你倒好,把嘴巴咬烂了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生死之事全然不用解释。”张孟谈遛着马儿慢慢地往馆驿走,走了半天又问,“你刚才都到了将军府为什么不进去?伍将军知道你还活着吗?他上次说要请我喝酒,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我一听张孟谈的话,忙转头冲他拼命地摆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那个人。

“他还不知道?之前瞧你们的样子还以为你与他有情呢!”张孟谈笑着将我搂紧了些,我默默转过头不再理他。

等我们到了馆驿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春末夏初,雍城的风最是狂躁,路上的行人个个都低着头、顶着风,神色匆匆地赶路。

张孟谈去马厩拴马,我赤着脚站在长街上。夜风将长袍高高地吹起,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吹得我一头长发在空中乱舞。可我喜爱雍城这时的风,它充满了力量,

我虔诚地乞求它能够吹散我此刻满心的悲愁。

在我被狂风吹走之前,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先看到了站在五步开外的张孟谈,而后才看清站在我身后的人。

那人脸上群情交织,有喜悦,有哀伤,有惊讶,有痛苦,而落在我眼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我双手一松,手上的长袍瞬间被风卷走。

伍封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最脆弱不堪的时刻。

“阿拾”

眼前的人是我刻进骨血的人,耳中的声音是我过往岁月中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可我手足无措,整个人抖得几乎站不住。

“阿拾,是你吗?”伍封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猛拉向他。

我艰难地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这一瞬,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眼中只有两个幽暗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洞震颤着、呼啸着,越变越大。猛烈的旋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黑洞深处冲了出来。我的腿突然冷得发木,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侵入骨髓。

我抓住胸口开始拼命地喘气,但每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再也吸不进去了。我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张孟谈推开伍封,在我倒地的一瞬接住了我。

我拽着他的衣领,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样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张孟谈扶着我的脑袋,扯开我的领口,转头朝馆驿里急声大呼:“明夷明夷”

“阿拾”伍封蹲下身子,用手来摸我的额头,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手,我喘得更加厉害。

“伍将军!”张孟谈抱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将我整个揽进怀里,“巫童突发恶疾,恐对将军不利,还请速速避离!”

“巫童?不,她是阿拾!”伍封突然疯了一般伸手来抢我。

“将军,请自重!”张孟谈抱起我,旋身避开。

“你”伍封还来不及说话,明夷已经从馆驿里奔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是要害死她吗?快放下来!”

张孟谈闻言把我放了下来。此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依稀只听到明夷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打晕她!”

然后,我便如愿晕了过去。

是夜,我醒来时安然地躺在床上,嘴上的纱布已经被解开了。

床头,张孟谈抱着一个小陶罐靠墙睡着。我稍微翻了一下身子,他即刻醒了过来:“你醒了?快,先把药喝了。”

我坐起身子接过陶罐,轻声道:“我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先喝药吧,明夷熬了一个多时辰。”

我举起陶罐凑到嘴边,药汁碰到嘴唇上的伤口,痛得我一阵阵地发颤。

“要是痛,就哭出来吧。”张孟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一口气把药喝完,将陶罐递给他:“我没事,你不用守着我,去睡吧。”

“这就是我的房间,你让我上哪儿去睡?”

“那我回自己的房间。”我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他一手按住。

“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今天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好好的,怎么会惊恐过度到窒息呢?”

“是明夷说的?”

“嗯。你为什么那么怕伍将军?”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我拉住张孟谈的手,急问道。

“我什么都没说。明夷说你是他从小养在身边的巫童,因患有痼疾才会失态。”

“那他信了?”

“他自然是不信的。虽然你被蒙住了嘴巴,但他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何能瞒得过去?”

“他现在人呢?”我心中一痛,低声问道。

“伍将军原本是来见赵世子的,如今见了你便不肯走了,现在人还在大堂里坐着,非要你亲口告诉他,他才相信你不是阿拾。”

我默默掀开被子,披衣下床。

张孟谈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看看他。”

我推开门,就着走道上昏暗的灯火摸到了转角。可站在转角,我的脚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昨晚看得还不够多吗?难道伤得还不够深吗?

不,我只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缓缓吐了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扒着墙壁探头去寻他。

白日里喧闹的馆驿此时空荡荡的,昏暗的大堂里只点了一盏暗黄色的油灯,伍封独坐在斑驳的光影里,散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张脸。

半年前一别,再见已恍如隔世。他静静地坐着,我远远地望着,午夜的风呜咽着穿过门缝,挑动着忽暗忽明的灯火。

阿拾,我来带你回家

阿拾,你是我求之不得的奢望

阿拾,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

阿拾,阿拾

往日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涌而来。

“阿拾!”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原本端坐在案几前的人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间全是他的味道。

“小儿,你还活着,还活着”伍封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抬头呆呆地望着头顶脱漆破败的木梁,突然很想开口问问他,你在我脑中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阿拾,你说话啊!你可是在怨我?”他抱了我许久才发现我的异样。

“伍将军,巫童既济是不会说话的。”明夷出现在我身后,他轻轻地把我从伍封怀里拉了出来,“不管将军此刻眼中看到的是谁,这都只是一场幻境。巫童的这张脸不过是将军心中的思虑所化。”

“阿拾,你告诉他,你是阿拾,你不是我的幻觉。”伍封捧着我的脸,急切地向我求一个答案。

我看着他,木然地摇了摇头,他的脸瞬间颓败,原本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眼眸遽然隐入了黑暗。

“伍将军,逝者已逝,强求也是无用,不如放手吧”明夷空灵的声音衬着摇曳的灯火,让此刻的一切犹如一场朦胧虚幻的梦境。

伍封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眼,他轻笑着,一如记忆中的温润。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仿佛过了一世。

最后,他终于又变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秦将军伍封,他默默地朝明夷施了一礼,然后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干涸了许久的眼泪在他关上门的一刹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夜尽,梦醒,人散。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空荡的馆驿时,我才惊觉脸颊上的泪早已冰冷一片。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秦国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