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到底还算个健谈的,心眼也还好,一路上,萧子窈只管托腮坐在后座听他劝上劝下,仿佛是真心实意的为她好一般。
“夫人,今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再一会儿就快到堤坝了,但是再往后走,车子开不过去,只能步行。如果您想现在就掉头回城东去,那我们还来得及。”
萧子窈就道:“不掉头。”
说罢,复又一顿,再问一句:“——你刚才说,很多人惨死却无人可知,那你又是如何听说来那七八起事件的?”
她话音甫落,那人的手便没由来得一滞。
“因、因为去年抗洪我也在场,当时我还是的有些人也面熟了,所以后来她们没了踪影,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是如何升官的?”
“就在抗洪之后——军长夫人实在折煞我也,我这哪里叫升官,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不,你在难民营里做了善事,提你的干很应当。”
萧子窈说,“若非你还记着那几个女子孩童,不然她们岂不是真的枉死之了?”
那人于是讪笑一声,有些自嘲的模样,又从后视镜里看看她,眼光忽闪游移。
“折煞我也了。真是折煞我也了。”
他反反复复的说着,最终却一拉手刹,忽然改口道,“夫人,您且小心些——咱们就此应该下车了。”
眼下此处,正是岳安城北,亦是去年遭了灾的地方。
因着附近荒凉之故,这边的房屋大多修缮敷衍,泥砖瓦草砌个土屋便能住人进去了,安平时还好,甚至晴天一见,竟觉天水一色可入画也,而一旦闹了洪灾,无论人房,便都被冲成了泥汤。
萧子窈踯躅片刻,到底还是一脚踩进了水里。
她只见雨幕里水里都来来回回的趟着许多人,有扛沙袋的,也有扛油布的,有些则是扛着死人,于是就问:“沈要在哪?”
“沈军长在前面的坡上,现在还未扎营……”
“好,你带我去。”
她说,又莞尔一笑,问道,“另外,你叫什么名字?我今日记你一个人情。”
“侯耀祖。”
“光宗耀祖是吧?”
萧子窈道,“没准儿你以后真会有如此造化也说不定。”
这场暴雨实在来得太过突然。
只不过,自打岳安城易主之后,梁军之中尸位素餐者甚多,所以,那堤坝年久失修,最终一溃千里,便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了。
沈要眉心紧锁,夏一杰亦在他身后急得焦头烂额。
“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准备过应灾的物资!好多沙袋都是去年用剩了的,那布料早都变脆了,洪水一冲就散!现在防城正在调运物资,但是半天都送不到!”
他只管碎碎念着,又气又恼,偏偏,沈要那厢却静静的丢过一句话来,不像玩笑,却很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沙袋顶不住,那就换人顶上去。”
“你说什么?”
“我说——”
他一字一顿,“沙子挡不住的水口,换人去档不就好了?”
夏一杰心下顿时一凉。
“你什么意思?人要怎么去挡水?那是会死人的……”
“反正不挡水也是死。”
沈要说,面无表情的,“总会有人愿意牺牲的。”
他简直不似人形。
眼下,天水之间无限连接,未必不是另一种天水一色。
他实在觉得心烦,烦那些吵闹的人,也烦这吵闹的大雨,又觉得肚子好饿,他午间还没来得及吃东西——饭盒里的糖包子热好了又放凉,毕竟是死面包子,甚至这会儿戳一下都是硬的,干巴巴的,像石头一样的馒头。
果然,没有萧子窈在,再好吃的东西都变得不好吃了。
沈要心想。
又疑心,倘若萧子窈知道自己今日居然这般听话的话,会不会开心的表扬他一句呢?
可他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甜头。
他始终都在好好的想她,无论何时何地。
偏偏,他原本还胡思乱想着,却又觉得萧子窈还是不要开心才好,应当同他一样,满心焦灼如焚尸,想他却又见不到他,甚至辗转反侧。
偶尔一次,他也想做一回爱情里的人上人。
但,那也只是想想罢了。
倘若真换了萧子窈来受苦,他又哪里舍得了她?
如此,沈要便不说话了,只管干巴巴的啃起那只糖包子来,好硬的死面,他几乎听到自己耳朵里的咬牙切齿。
谁知,便是此刻,夏一杰竟倏尔拉住他道:“沈要,等一下,先不要吃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好不耐烦:“没听到。”
“不对,我是真的听到了,好像有人在叫你……”
沈要于是微微一顿,又远远的看出去,却见雨幕如梭,里面隐隐的晃着许多人头,都渺小如蝼蚁,然后便瞧见一把黑伞,下头一晃一晃的走着两个人,至于别的,便再也看不清楚了。
“声音是不是从那边传来的?”
夏一杰问道。
“不知道。”
他说,一双眼睛却早已望定了那把伞去,竟是挪也挪不开,仿佛天生注定如此,他逃不掉。
夏一杰立刻看出他的异状,便说:“你怎么这样看那边?又不是子窈来了,你何故如此?倘若子窈知道了,她岂不寒心?”
沈要摇了摇头。
“不会。”
“为什么不会?你倒是笃定,做什么都分心!”
“真的不会。”
他十分坚定的再次说道,“因为那就萧子窈。”
话毕,他便一把将那绿皮饭盒推进了夏一杰的怀里,然后直直冲进那雨幕里去,像一条狗,无所顾忌,也满心欢喜。
“你怎么来了?”
他问道。
然后,那把黑伞便抬了起来,檐下立刻露出一双笑眼,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我没许这样的愿。”
沈要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开心了。六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