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即便她阿娘不在人世,她也远离青黎大山,流落在外,可在她成亲这日,上天竟然还是送了一个“娘家人”在她身边。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却每个字都敲击在了施宣铃心间,她久久抬头望着眼前的紫衣少年。
忽然间,床上的新娘子目光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又抬头兴奋道:
“不如这样,等回了云洲岛,我跟阿越再办一场成亲仪式,师父不就能亲眼见证了吗?还有织织、小晏将军、凤楼主、柳厨娘他们,把大家伙全都请来,所有人聚在一块,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整晚都不停下来,多快活啊!”
钟离笙毫不客气地拆穿了施宣铃,他下意识道:“缺心眼的坏姑娘,你也饶了我吧,见证一次你的成亲仪式都要了我半条命,再来一回,小爷不用活了……”
“不过有一点可遗憾得很,我娘是见不着你这副身着嫁衣,及笄成亲的模样了,在她心里,你就跟她亲闺女似的,若今日她在这里,倒可以代你那亡故的生母坐在那高堂之席上,受你跟老越一拜。”
说完,少年又摊摊手:“反正我也没见过几个新娘子。”
“那不一样。”
“行了,礼物我也送到了,我先出去了,你就在这等着仪式开始吧,走了!”
是的,歉意,哪怕她于情爱一事上不那么熟稔,她有些懵懂不谙,可她仍旧发自心底地觉得……亏欠了他。
他是那样好,又是那样令她歉疚难当。
“小鲨鱼,谢谢你,其实你不用为我准备这么多珍贵隆重的及笄之礼,它同我过去的每一个生辰都一样,不过是又长了一岁罢了,不用那么看重的,能吃上一碗长寿面就已经……”
说不清这一瞬心头涌起的那片涟漪是什么,许是暖意,许是感动,又甚至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你去打听打听,东穆哪家姑娘及笄了,家中不会给她备下三十六件及笄之礼的?哪怕是最穷苦的人家,父母借钱也好,赊账也罢,总会想法子给女儿办上一场像样的及笄仪式,即使配不齐三十六件及笄礼,也多少会凑出那么一两件来,你再不济也算个官家小姐,就这么看轻自己?”
施宣铃霍然站起身来,提起嫁衣的裙摆,上前几步就想扶住钟离笙,“你这额角都撞乌青了,得快些上点药才行,怎么回事啊,你的眼睛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
新房中,淡雅的檀香萦绕着,钟离笙与施宣铃对视一眼,两人皆不由看向院落里,不知为何,方才长廊上还一片喧杂,此刻竟然瞬间消散无踪。
娘家人?
这三个字一出来,施宣铃又是一愣,她与母亲来自青黎大山,来自蝶族,可她这些年流落在外,早与族人断了联系,也再回不去那魂牵梦萦的家乡了。
钟离笙还不待施宣铃说完,已握紧那扇柄,朝着她脑门上轻轻一敲。
故意调侃的话语果然令房中的气氛又松快许多,久久对视的两双眼眸,同时漫出了柔软的笑意。
钟离笙冷冷一哼,那傲气十足的话语中,却分明带着几分隐然的心疼,施宣铃不傻,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茶色的眼眸里又映出了少年那张无比认真的面孔。
“傻啊你!”
她那时问得好生天真,如今历经世事,踏过千帆,再回头看时,竟恍如隔世。
她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低下头,她又看见了手中那把精巧无比的玄铁折扇,她的这个小小朋友握在手中,竟带着说不出的分量感。
他深吸口气,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下,又抚上了自己那双眼眸,整个人背对着施宣铃,久久未动。
“蠢女人,你听着,没有阿娘送你出嫁,小爷来送,施家没有人给你准备及笄之礼,小爷来备,总之一切皆有我在,你就安心及笄出阁……嫁人成家吧。”
依稀还是昨日,他还是云洲岛上,那个在凤楼里对她戏谑调侃,劝她不要那么早嫁人的少岛主,往日那一幕幕似乎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她的确从未想过在自己出嫁这日,还能有娘家人为她“撑腰”,给了她一份人人艳羡的尊贵与体面。
“谢什么谢啊,我为你做这么点事算什么?我娘若是在这里,只怕给你准备的还要翻上一番,足足得有七十二件呢……也是造化弄人,小爷原本早早给你准备好的三十六件及笄礼,却没想到今日倒成了送你的新婚贺礼,老天爷待人还真是一点也不仁慈。”
“有什么不一样的?”
钟离笙避开了施宣铃伸来的那只手,他用折扇挡住了自己乌青的额角,心乱如麻间,想要踏出房内,却又在最后一步时停住了。
外头这些乌糟糟的事情,新房内的施宣铃一无所知,她只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些人的议论,知晓钟离笙为她准备了极其贵重的三十六件及笄之礼,甚至有从海上运来的奇珍异宝,比过了皇城所有的世家小姐。
“其实,早知道这双眼睛当初情愿不治了,要是我一辈子都看不见,你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做我的眼睛,陪在我身边了?”
那时在鬼泣林中,是她亲口对他说的:“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能看见这世间万物,也自会带你一一领略,倘若你当真一辈子都看不见了,那么我……我就来做你的眼睛。”
好像他做了一个不划算的买卖,治好了一双眼睛,却……失去了她。
少年微微仰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忽然弥漫开大片的酸楚,他闭上了眼眸,语气里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笨女人,如果我一直都看不见的话,你是否就能兑现诺言,做我的眼睛,带我踏遍春秋冬夏,看尽四时风景,永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