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庄家,只有出的钱。除了没被人钓鱼时有点收入,没有进的钱。黄石中又不肯办那些丧良心挣的昧心钱,家道很快败落下来。
黄石中绝不是低三下四活着的人,自从正月里把房子和地都在赌桌上输光了以后,手里的一点钱,又资助了远方慕名来的朋友。
黄石中彻底变得吊荡精光。他望着庄头东去的大运河洒了几滴泪,当天就从三间瓦屋里搬了出来。
大隐隐于市,那是离开江湖自诩的清高,是无欲无求的存在。一旦出现家里人强烈要求,骨肉的疼痛,生存的威胁,再高傲的头也要向不屑一顾的秽物膜拜。
再不会笑话庙堂的勾心斗角、虚伪贪婪、投机钻营的肮脏行为,和出苦力,土疙瘩里刨食的卑贱。
生在污泥中的莲,不染秽物只是存在想象中,经不起生存需要的检验。藕本无心,去掉藕节就有心;竹本有节,想通了有所求,就有节。
和把兄弟们大吃大喝,讲排场要体面。接待江湖朋友,打肿脸充胖子,不能量入为出。再加上陷入赌博的沼泽,越挣扎陷入的越深。
黄石中终于和小富即安,体面的隐士高人般的生活告别,灰头土脸的远走他乡。
在逃荒到黑虎墩庄前,冲着哭哭啼啼的妻子,一菜刀砍掉了自己右手的食指。然后挑着一副烂筐,一头放着三岁的小牛儿,一头挑着烂被套。住进了正准备扛长工的东家,那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厂屋子。
虽然二兰子说小牛儿姥娘家,不远处的桃花套应该条件好,黄石中他不愿意。他怕给姥娘家丢人,怕当年多次谋划娶二兰子的柳金牛和王有才笑话妻子:挑花的,拣黧的,最后得个没皮的!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黄石中实在丢不起这张脸。他怕姥娘和二兰子的熟人见了笑话,说他白搭熊。
白搭熊是当地骂人很重的话!熊也就是男人精子的意思,这句骂人话,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这场屋子东边沾山,西边是荒草滩,南边是条成年都不会断水的山涧深沟。北边却是一片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杂树林,可是个连山羊都钻不进去的地方,只有叫不清名查不清种的凶禽野鸟在那栖宿。二兰子很喜欢这地方,这里虽说没有大运河边热闹繁华,倒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山村。幸运吧不行,从到这山窝后,成天长吁短叹的,望着家乡运河的方向发愣,拿起烟袋一抽就是十几锅,一早一晚闷着头在场边练拳,麦穰垛边那棵人把粗的大柳树被他连踢带锤的弄得皮破叶黄。
二兰子本是山里人,山居惯了的。这次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看那苔藓茂林、苍石莽草自是十分亲切,大运河边黄石中输的光腚拉擦的晦气渐渐被冲淡了,虽然唯一的弱智的亲弟低,在她没回来的大雪天冻死了。
二兰子也没悲伤几天。快活是她的本性:人的命如钉钉,胡思乱想没有用。命里有时须当有。命里无时终须无。她倒是想得开,放的下。人是苦虫,不苦不行。
和黄石中称为夫妻,她自认为的天定的。
初次认识黄石中,那时她才十二三岁。
当天,阴雨后,跟庄上的几个孩子,戴着席荚子,挽着裤腿,去山上拾地蕨皮。
久阴才放晴的天特别的明艳,拨开绿绿的树条草棵,踏着青青的苔藓,拾着翠生生的地蕨皮,孩子们滋得又唱又跳。不知谁的眼尖,指着天空:看!那里有个很乎!
碧蓝碧蓝的天空上有个小黑点直直的撞了过来。哎呦!它爪里抱块石头!孩子们惊叫着,四散着向树林里逃去。
这恨乎两爪能抓起几十斤重的羊,能抓起比擀面杖高的小孩。前几天听人说王大爷家的小屙在山上逮了只小恨虎,这不它的爹娘报复来了。
二兰子她娘昨个夜里闹牙疼,弄得二兰子一夜没大合眼,拾地蕨皮头还晕乎乎的,等到阴影罩在身上时,才被伙伴们的喊叫惊醒。本能的往前一蹿,恨乎丢下的石头已把地上砸了个大坑。
当恨乎发现石头砸空,再次愤怒的扎撒着翅膀,猛扑下来,要把二兰子抓到空中。幸亏黄石中从崖上跳下来,砸落飞离地面的恨乎,救了她一命。
从那,二兰子的父母就有把女儿许配黄石中报恩的心愿。黄石中也在二兰子心里,扎下根。
黄石中在姥娘家学艺的那三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小无猜,便有了情愫。再加上黄家的家境不错,进入青春期的黄石中越发英俊挺拔。娘说她的命是捡来的,也说是黄石中救的,二兰子越发的喜爱他,最终婚姻便是水到渠成。
搬到新的地方,生活在群山环抱中,没有了四方镇的阴影。二兰子又像当年做闺女时,活泼的像个马吉梨子,成天乐的吱吱喳喳的。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恨乎的阴影给罩住了。
那天,二兰子背着撮箕子到东山旁去拾柴火。小牛儿提着拳头大的小柳条筐揪酸枣子。娘,娘,这酸枣子都红了。二兰子直起腰看看,哎呦,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乖儿子,你自己在那揪吧,草棵深,娘只能看到你的小头皮,跑远,有老狼嗷。小牛儿答应着,哼哼唧唧唱着:扯大锯,拉大锯。接闺女,带女婿,亲家母,你也去……事情发展的实在突然,二兰子直腰插汗时,蓝蓝的天上才有个针尖大的黑点,汗还没擦完,席一样大的恨乎的阴影就投在了地上。
出于本能,二兰子疯虎似的向不远处的小牛儿扑去,身子刚跌下去,就感到劲风袭人,左肩撕裂样的疼痛,由不得她眼前一黑。等她挣扎着坐起来时,周围的枯草败叶仍在大着旋,小牛儿脸色煞白,额上划了好几条血道道,自己的衣服被撕去了半边,血正顺着胸脯汩汩的往下淌,而那恨乎正幸灾乐祸的嘎嘎叫着向云隔雾罩的山头飞去。
二兰子怕恨乎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时她才十一、二岁,去山上拾地蕨皮。
被恨乎砸过,也抓离地面,命悬一线过。
也就是黄石中救她的那一次,要不是黄石中的舍命相救,也许她二兰子早就重新托生了。
二兰子十几年以后提起恨乎还打哆嗦。从那天和小牛儿在山脚差点丧命后,恨乎的阴影又一次掠进了她原先寂静的生活。
人的预感有时是挺灵的,没过多久,二兰子的家果然因为恨乎又远逃他乡。
山里的鸟贼精,连栖在树上都半醒着,一阵小风吹过,便叽叽喳喳的叫一气。
小麦收进了仓,麦秸码好了垛,地里的高粱也冒出了芽。阴历五月,是庄稼人小歇一口气的时候了。
天傍黑,黄石中用黄泥裹着烧了只刺猬给小牛儿吃,喝完汤,三口子就东拉西扯的上了床。哄睡了小牛儿后,两人忙颠颠的乐了一阵。人这东西就是怪不,平日忙活什么都不想,刚一闲下来就要自找挨累。
二兰子是黄石中发乏的泥一样滚下来后才睡的。那时夜已更深了,屋后的宿鸟不时的惊叫几声,瘆人的是夜猫子的长嚎,又长又凄厉。二兰子不怕夜猫子,她怕的是恨乎,夜里睡着了也怕。
二兰子从梦中醒来时浑身都叫汗湿透了,她一把先将小牛儿紧紧抱住,又忙着神兽吧去摸床边,直到摸着了男人厚实的胸脯时,气才出的匀了些。
天不过才三更,月儿晃晃悠悠的照在床前,大大小小的三双鞋子活像大运河上飘荡的小船。
二兰子翻了个身,瞅着屋顶发愣,夜里只要醒来,就再难入睡。喊黄石中怕他睡意朦胧的烦,只好一个人查屋顶的秫秸,或是看屋顶千奇百怪的灰蛾子,或是看那无边无际的夜发愣。清早起来总是少不了眼窝青脸肿的,惹得黄石中老大的不高兴。
女人就是心眼小,他总是这么说。
别看二兰子生性活泼,和黄石中她可没多少话说。
这人属于燥脾气,两句话不合口味马上就翻脸。事后虽然赔罪可气是惹下了。二兰子爱唱,二兰子和小牛儿什么都说,和黄石中她没多少话说。不是没自怨自艾过,人也许是个命,自己为什么偏偏看上他呢。出息成远近闻名的俊闺女后,爹说黄石中这人面相不好,要给她另找个可靠的人家。
自己一喊二叫三翻脸,直闹得跳井上吊的。
自己种的瓜果自己品尝,和黄石中的日子走到哪一步,想通了的二兰子,再没怨天恨地过。
路是自己选择的嘛!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