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在房门外天人交战了不到一分钟,敲门走进了季常林的房间。
身后发出“吱呀”声。
老管家体贴地替他关上了门。他擦擦脑门因为醒来接二连三遭遇状况生出的虚汗,
垂头一通检查衣服裤子和脚上的拖鞋,
试图用这点日常细节来淡化不断扑向鼻尖的焚香味。
房顶的大灯没有开,只有两盏壁灯集中在书桌周围。
而书桌离门口很远。
差不多有大半个篮球场的距离。
从陈子轻所站的位置望去,前面一片昏暗,书桌那边有幽光,他像是来到了奈何桥,坐在书桌前的季常林是鬼大人,要给他算算生平功德,看他轮回入哪个道。
陈子轻半天都没迈开脚步,他抬不起来腿。
狮子老了也还是狮子,季常林的威严和权威性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能让他喘不过来气。
季常林一定是通过他今晚被绑架后发生的什么事,确定自己的儿子是真同性恋了。
这不得了。
陈子轻尽力让昏钝的脑子转起来,季常林会怎么做,把账算在他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吗?
然后呢?
让他彻底沦为绑在季家风水上的吉祥物,用他的性命威胁季易燃在外面养人,强制性的规定子嗣数量?
那可是婚内出轨,季易燃不会那么做的。
季易燃心里清楚,他这个人不但喜欢长得高长得帅的,还喜欢不乱搞的。
不管季易燃出于什么原因,在他们谈情说爱期间不得已的碰了其他人,他们就完了。
他们完了,爱情就没了。
甜的不甜的爱情,全都会死得透透的。
陈子轻想到这,紊乱的心绪逐渐走向平息,他早就跟季易燃提过这种局面,季易燃让他做自己,不要担忧其他的事情。
那就说明季易燃有准备,他只要相信季易燃,别自乱阵脚,拖后腿。
“过来。”
一道饱含磁性的嗓音打破黏稠的寂静。
陈子轻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淡定地朝着幽光方位走去,他停在一个不算近的距离:“爸。”
季常林一双眼半睁半合,看不太清眼底是个什么情绪,他放在桌上的食指抬起来,落下,一声一声,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
节奏缓慢到甚至轻柔,却给人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陈子轻硬着头皮再走近一点:“爸。”
季常林终于回应:“嗯。”
他扫向儿媳前面的椅子:“坐吧。”
陈子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的视线角度一变换才惊觉季常林瘦了,而且鬓角有了一点白色。
虽然季常林到年纪了,早就该长了。但是季家风水眼遭破坏的那些天,季常林又是体虚又是吐血的,他都没长白发。
现在是怎么回事?季常林回老宅才几天啊。
陈子轻凝神观察季常林
,
瞳孔微微缩了缩:“爸?”
季常林一动不动。
刚刚还出声了的人,
此时以一种诡异的现象僵坐着。
仿佛是想动,却动不了。
嗜血残暴的煞气与柔情似水的阴气碰撞成一个漩涡,被整个缠住,覆盖了起来。
陈子轻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季常林遇到了类似鬼压床的情况。
太过突然,陈子轻凭着本能,下意识地咬破指尖,在血珠流出来的瞬间爬到书桌上面,跪趴在季常林眼前。
指尖血画成符,落在季常林的眉心。
符文形成的那一瞬间,季常林就动了,他一把钳制儿媳的手腕,僵灰的面孔一点点恢复成人色。
陈子轻对上季常林的目光,大脑轰响一级警报,震得他耳鸣,原来季常林叫他进房间,不是冲的儿子弯了的事。
是他做过道士周巷的马甲掉了?!
他感到不可思议,季常林到底是怎么搜集的蛛丝马迹和确凿的证据?
陈子轻又想,季常林刚才是真的动不了,还是装的啊?
不是装的。
陈子轻很快就自我断定,季常林让邪气侵害了,老宅里面有鬼,不知怎么,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栋……亮着的阁楼。
手腕的冰冷触感丝丝缕缕地啃噬陈子轻的思维,让他没办法继续专心的分析下去,他做出吃惊又错愕的表情:“爸?”
季常林并未松开钳制:“我竟不知道,我的儿媳会画符。”
“哦,那个啊,”陈子轻的膝盖抵着桌面挪蹭,从跪趴变成蹲着,“我在网上学的。”
季常林周身松懒:“网上学的。”
陈子轻的脸部肌肉轻颤,做儿子的重复人说话,做老子的也重复,还是相似的腔调,遗传的吗。
做老子的重复时,带起的压迫感是儿子的数倍以上。
陈子轻艰难地吞咽唾沫。
“你查你工作大楼消失的第七层,也是在网上学的?”
陈子轻刷地抬头。
季常林眉心那块血符散发着腥气,衬得他犹如地狱阎罗,他神色却是温和的,有股子令人极度不适的反差。
陈子轻嘴唇嗫嚅:“爸您日理万机,怎么连我这个事都……”
季常林似是在笑:“那不是儿媳兜里装的小玩意太多了,掉我脚边了。”
陈子轻:“……”
“不要让我扯一小节,你倒出来一点,”季常林松开他的钳制,起身去剪雪茄,“快消时代,时间不经用,爸希望你一次性的倒出来,节省点你我的时间。”
陈子轻撑着桌面从书桌上滑下来,他腿有点软地绕出去,坐回自己先前坐的椅子上面,往椅背上一瘫。
“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说。”陈子轻试图耍小心思。
“是吗。”季常林夹着雪茄回到书桌前。
陈子轻第一次看到雪茄,这东西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味道,它没有烟味。
细细的闻,
能闻到一缕有点淡的香味,
再闻久一点,那香味就变得顺滑而醇厚,余味都是舒适的。
季常林轻抽雪茄,将烟雾含在口中,缓缓地吐出,他儒雅的眉宇间陇上一层享受的色调。
烟雾飘到陈子轻这边,他被包围住了。
这时季常林才开口:“那就省去铺垫进入主题。”
他抬起眼皮看书桌对面的年轻人,一个处事不惊不显山不露水,一个藏心思藏不严实,总能跑进眼睛里跑到嘴角。
差异如此大。
他把儿媳看得无所适从:“你是怎么从这副身体换到另一幅身体的?”
陈子轻舔了舔发干的嘴巴,口水吧翘起来的一点皮濡湿,他不由得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爸,我不知道您说的……”
季常林颇为亲和地笑了一声。
陈子轻的后背瞬间窜上凉意,这位权利顶端大人物的俯视,他毫无招架之力。
不愧是季家家主,在季氏掌舵多年的人。
陈子轻,他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会被季常林压得死死的,脚下小蚂蚁一般。
可他要是脱离原主身份,那位置就转换了,该是他这个宿主俯视架构出来的人物背景下的npc季常林了。
陈子轻啃嘴角,季常林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早就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又深入的接触风水这行很多年,个人的认知已经破了自然常规。
想要过关且展露价值,只能让季常林看到他未知的部分。
可是,那个度不好把握,他要说自己是天外来客,那一个没留神就会让季常林失去理性,连夜成立非自然现象的实验基地,用他的灵魂搞研究,企图去其他世界。
至于骗过所有人的障眼法,太离奇了,只能骗骗他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对的季易燃,在季常林这用的话,安全指数不高。
相对来说,还是借尸还魂这种老电影里存在的情节,容易被常人接纳。
于是陈子轻选了最后一个方案:“那是一种法术。”
季常林道:“一种法术。”
陈子轻的眼角抽搐,别重复我的话了行吗,真的是,他把手放桌底下,偷摸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开展法术,让自己的魂魄离开身体,去道士周巷的身体里面。”
季常林指间长而宽的雪茄上积了条烟灰,他没弹掉:“目的。”
“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我小时候很怕鬼,有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能通灵了,还掌握了看个普通道术就能学会的本领。”陈子轻边说边试探会不会被系统屏蔽,“但我不能和每个鬼魂沟通,和我有缘分的,我才能帮忙完成生前的遗憾。”
“去年易燃订婚前几天,张家大女儿张淑仪的鬼魂找上我了。”陈子轻看着季常林的雪茄,感觉没烟气了,“我查到她跟梅姨同名,还是您原本要娶的妻子。”
顿了下,说:“我就把她的死联系到您身上了。”
陈子轻偷看季易燃一眼,
见他没有怪罪动怒的迹象,就老老实实地往下交代:“我当时以为您因为八字风水等原因杀了她,把她的尸体藏在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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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怎么进季家调查就一拖再拖,她时不时的出现在我身边,很吓人,我要毕业的时候,她出现的频率更多了,我只能求她给我点时间,等我完成答辩就马上帮她忙,我保证了的。”
“答辩后,我不得不进季家了,只能冒死试一试那个法术。我算卦算到合适的目标在哪个方向就去找了,我找到周道士的时候,他刚死,猝死的。”
陈子轻呼口气:“我成功启用法术接近凌家千金,后面的事爸您都了解了。”
季常林没给个只言片语。
陈子轻隔着裤子布料抓抓腿:“帮了鬼魂张淑仪的忙送她离开以后,我就快要从道士的身体里出来了,可爸留我在季家长住,我发愁不知道怎么跟您说。”
季常林轻抬下颚:“刚好有了一场意外。”
陈子轻干笑。
季常林含||咬|雪茄,漫不经心地吸一口:“挡枪是计划里的?”
陈子轻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
季常林古怪的沉默了下来。
“我挡了一枪暂时陷入昏迷,后来有意识了是在车上,没多久车爆炸了,我就借着死亡这个外力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陈子轻一脸真诚的表情,“就是这样了。”
季常林不温不火地吐出一句:“那枪伤留下的疤痕怎么说?”
陈子轻瞪大了眼睛,尊称都不说了:“你趁我昏迷扒我衣服了?”他跟季易燃天天做,他身上新的旧的印子都有。
季常林啼笑皆非,他让佣人看的,但他破天荒的幼稚了一次:“在你背上,掀个衣摆不就能看到了,何至于扒。”
陈子轻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我用法术途中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在相同的位置出现了个枪伤。”
季常林语调平平:“儿媳,你在对着谁翻白眼?”
陈子轻立刻站起来,小学生地并拢双腿,手指贴着裤缝,九十度弯腰:“爸,对不起,我眼周肌肉发育不好,翻白眼只是反射性的行为,没有其他意思,真的!”
季常林:“……”
他像是嫌弃地偏头,不想多看一眼:“坐回去。”
“好的。”陈子轻照做。
季常林打开手机拍下眉心的血符:“都是符,两个人的落笔习惯大不相同。”
陈子轻会意地解释,实则是胡编乱造:“我能接管道士自身的个别生理和技能,因此我做他的时候,我是左撇子,画符的笔触也有差别。”
季常林挑眉:“吞噬?”
陈子轻说:“不算吧,肌肉反应情感反应之类。”
季常林将雪茄搁在手边,朝一处扫了眼:“去把那边的棋盘端过来。”
陈子轻去端了。
.
公公持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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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心照不宣地下起了棋。
仿佛回到了雇主与府上贵客的时候。
季常林低咳几声,这手普通又出色的棋艺是年轻人的,不是道士的。
道士的所有,都是年轻人自有。
是这个年轻人赋予道士闪光点和存在于季家的意义。
季常林落下一子:“说另一件事。”
陈子轻正在思索怎么接季常林给他放的饵,闻言一抖,手中白子掉在棋盘上,砸中黑子弹起来,他慌忙伸出双手捉住,惊魂未定地捧着白子喘口气,心里同情季常林的下属,这老东西不怒自威。
季常林单手支在耳边:“你跟我儿子在我眼皮底下谈你们的真爱。”
陈子轻的思路全乱了,这棋下不成了。
敢情季常林是两条路齐上,既剥了他的马甲,又知道了自家儿子在背后玩的伎俩。
“他拿为了家族,为了我这个父亲的身体,不得已献出第一段婚姻娶你这套应付我。”季常林的鼻息里带出点意味不明的笑音,“我提出让你来我身边做特助,随便一试就试出来了。”
陈子轻:“……”
你儿子哪有那么蠢。他是顺势而为,顺着你这步棋走他想走的那步棋吧。
陈子轻忽然一个激灵,季常林也知道这一点。
季常林不是动怒。
因为他能心平气和的当着另一个当事人的面,说起这件事。
陈子轻瞬息间就笃定了这个可能,他偷偷打量季常林,成功又英俊的男人像酒,越老越醇,以季常林的气场,过往经历,搭配功成名就调和出的独有魅力,周围肯定有一批接一批的人想攀附,甚至有大把异想天开的期待季常林沾上烟火气,失个控发个疯,为爱低头在雨里痛哭,再求而不得狼狈成狗。
那不可能了,季常林死也死在神坛上面。
季常林似是没察觉儿媳的审判与评估:“我儿子早就中意你,他为了和你结婚,连同风水师一起做局。”
陈子轻垂头放棋子:“我进你们家了,风水问题确实解决了。”
季常林看他落子的位置,到这一刻,他竟然没方寸大乱,放的是他能为自身争取到最多退路的地方。
陈子轻等了会,没等到季易燃的反应,忍不住地说:“有做局的成分,也有真材实料的成分,不然风水眼怎么会新生,我想易燃只是拿到机会就用了。”
季常林说:“做的局不够完美,不该粗糙的地方粗糙化了,太心急。”
陈子轻心知肚明:“是我的原因。”
季常林好像赏脸地拿出了些许兴致:“哦?”
陈子轻心下郁闷,季易燃怎么连这个也要知道?不是不多管闲事,无所谓儿女情长相关吗?
“我那时刚结束跟谢浮的感情,间接性失忆忘了他。”陈子轻说,“易燃发现了,他想在我忘记谢浮期间确定关系,尽快和我
结婚,
他怕有变数,
怕我记起来谢浮了,就不舍得了放不下了。”
季常林捻走被吃的白子:“他比他的两个发小稍逊。”
陈子轻下意识地维护:“哪有啊,他并不比哪个差,我觉得他最好。”
季常林:“最好。”
他摇摇头:“真该让我那个没自信的儿子听听。”
“我那儿子唯一的低分就是他处理感情的态度和方式,太看重,那本该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季常林毫不顾忌儿媳的感受,将儿子的投入贬低得一文不值,随后就说,“别的没有缺点,他已经能独立掌舵。”
季常林被儿子设计,他有批评,也有赞赏,那不是纯粹的父与子,更多的是掌权人和亲手打磨出的作品。
“现在说我身上的事。”
陈子轻听到季常林这话,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坦白道:“爸,您身体里的邪气太重,我没看到是哪个鬼魂,就算我把鬼魂送走了,你也不会好。”
季常林的磁场大,戾煞之气又重,按理说阴魂是不敢近身的。
因为人怕恶人,鬼也怕恶人,尤其是年轻时争权多杀孽,中年老谋深算的季常林。
陈子轻一时摸不准季常林是什么状况,反正他这辈子是甩不掉了。
估摸着是他的命数,命盘。
凡事都讲因果,连做任务的宿主都逃不掉。
季常林听闻儿媳所说,好似事不关己:“我借了阴运,季家所有八字符合的旁系和我儿子都在阵里面,我不终老,季家,季氏,我儿子的身体都会被波及,该我承担的会瘫到他们头上,无一幸免。”
陈子轻“哦”了一声,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完成十个遗愿就只剩下等着被动登出这件事,在那之后,这个任务世界的人和事就随便了。
过了三五秒,陈子轻听见自己说:“我愿意以我的血为引子,给你画续命符。”
季常林并没有因此动容:“续命符?”
“每月初五在你的心口画一张。”陈子轻撇了撇嘴,“连续三年,保你寿终正寝。”
三年不长不短,他应该不会登出的吧?
真要是登出了,那只能说是天注定,一切都走到头了。
“续命符不急。”季常林说,“会画五行阵法吗。”
陈子轻说:“我想想。”
季常林把他走错的一部棋拿起来,放在正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