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渊的脑海中空白了一瞬,直到触及李玄霸如同冰封的眼神。
他打了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神。
“李玄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渊声音变得沙哑,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李玄霸道:“知道。”
李渊咬牙切齿:“你不怕天下人骂你不孝?!”
李玄霸道:“无所谓。”
李渊怒斥道:“你会被所有人口诛笔伐!”
李玄霸道:“没关系。”
李渊骂道:“后世史书也会将你这个不孝之人钉在耻辱柱上!”
李玄霸道:“嗯。但我不在乎。”
李渊被李玄霸的冷漠刺得一时失语。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不住地打量李玄霸,把如今的李玄霸与他记忆中那个除了病弱之外都很模糊的孩子做对比。
完全不像。
与他印象中的李玄霸完全不一样!
李渊强压住自己对陌生的儿子的恐慌,声色俱厉道:“李世民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刚离开的李智云知道吗!”
李玄霸道:“不知道。所以我才会趁着二哥远征,并把小五支开之后才做这些事。不过父亲,我背着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会阻拦我,而是因为他们会坚定不移地成为我的同盟。别说魏晋南北朝,就说之前先秦两汉,皇位争夺都一直十分血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极其常见。”
他说罢,忍不住笑了一下:“父亲,我真的很奇怪,你究竟有多天真,才会认为二哥打下的这个天下,会仅仅因为你是他的父亲,就拱手让给你?”
李渊刚想说什么,李玄霸打断道:“你又究竟有多蠢,才会认为我和二哥、小五也是个蠢货,不知道一旦二哥当不了皇帝,我们三兄弟的性命都堪忧?你以为我们会把性命交到他人手中?现在你退一步,还能勉强留个体面,不要逼我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留给你……”
李渊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朝着李玄霸抽过来。
眼中忍不住心疼之意的高颎连忙上前,想要拦住李渊。
却未想到,李玄霸居然抽出腰间佩剑,用剑鞘挡住了李渊挥过来的手。
李渊吃痛缩回手,不敢置信道:“你居然敢挡!”
高颎也惊讶地看向李玄霸。
父打子,子居然会回击?即使李玄霸现在逼父退位,他也以为李玄霸会挨上这一下。
李玄霸握着剑鞘笑道:“为什么不敢?”
李渊看着从满脸冷漠突然变得满脸笑容的李玄霸,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不由退后了两步:“你、你这个孽子,难道还敢对我动手!”
李玄霸认真道:“父亲你可是在战场厮杀过的战将,我可不一定打得赢你。不过只是动手,对,我敢。”
高颎:“……”他有很多话哽在喉咙里,但现在他是站在李玄霸这一边,只能把话憋住,之
后再训斥李玄霸。
李玄霸道:“我不仅敢对你动手,如果你现在不肯体面,弑父的事我也不是做不得。”
高颎惊恐:“李三郎!”
李玄霸对高颎摆了摆手,道:“高老师,皇位争斗总是充满血腥,父亲不愿意退位,我只能用血腥的手段把他拉下来。你们想让二哥成为圣君,二哥不能动手,所以我动手。”
李渊知道自己打得过李玄霸,但他听着李玄霸毫不犹豫地说出弑父的话,居然又退后了两步。
疯子!
“你、你以为你替李世民动手,他就能护得住你!”李渊的声音中多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因为真的相信李玄霸能杀了他,而是因为李玄霸现在令人看不懂的疯癫。
李玄霸道:“皇位争夺,错手弑父,只是名声不好听一点,可到不了给你抵命的程度。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自请被贬为庶民,戍守边疆。过个几年,二哥再找借口把我接回来享福。至于回不回宗室……不回也行啊,我改姓窦如何?如果母亲气我,我也可以跟着我夫人改姓……哎哟。”
李玄霸捂着脑袋:“高老师,这时候别对我动手啊。”
高颎又敲了李玄霸的脑袋一下:“越说越离谱!你信不信宇文公辅听到你这话会把你揍得下不了床。快滚吧!接下来我和你父亲谈!”
李玄霸想拒绝,被年纪一大把了仍旧力气非常大的高颎给推出了门,“啪嗒”一声把门关上。
李玄霸揉了揉脑袋,抱怨地叹了口气。
他表现多好啊,但被高老师这么一敲,整段演出垮掉。
“算了,他应该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不会再抱侥幸心理,拖拖拉拉惹人厌烦了。”李玄霸把剑佩戴好,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囔,“接下来是去找母亲……哦,如果我被逐出宗室,母亲会不会也不要我啊。”
虽然他不想让母亲看到父子相残这一幕,但事不由己,母亲应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李玄霸虽然尊敬母亲,但保住自己三兄弟的命才最重要,只能对不住母亲了。
窦慧明回到西京后,就一直与万氏住在一起,没有与李渊同住。
李玄霸没有瞒着万氏,将自己与李渊的对话告诉了母亲和阿姨。
他对母亲拱手:“母亲,事情如果真的发展到了弑父杀兄那一步,我不求母亲原谅我,只求母亲能好好照顾二哥和小五。”
窦慧明半晌说不出话来。
万氏被震呆了,她恍惚道:“改、改姓窦?但逐出宗室贬为庶民,你也不会改姓啊。”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啊?这样吗?我记得被逐出宗室都会改一个侮辱的姓?”
万氏道:“那是因为皇帝想要侮辱你,不是因为贬为庶民。”
李玄霸点头:“哦,这样啊。”
窦慧明在听到万氏的话后,终于回过神。
她招了招手,李玄霸乖巧地走到母亲面前。
窦慧明抬起手,李玄
霸一动不动。
但窦慧明的手落下的力道却很轻。
她的手落在李玄霸的脸上,摩挲了两下儿子瘦削凹陷的脸颊:“这皇位之争,就必须父子兄弟相残吗?”
李玄霸还未回答,窦慧明便自言自语回答道:“你和二郎也不想,你和二郎已经退后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但他们非要逼你,非要逼你们啊。”
她展开双臂,将瘦弱的儿子揽入怀里,无声地哭泣。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做。
他犹豫了一下,回揽住母亲。
万氏双手攥紧了衣裙下摆,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即使她只是后院妇人,也知道皇位之争不是哭求什么就能阻止的。
三郎不想让二郎和自家小五背负不孝不悌的名声,选择了自己背负一切,她不知道夫人在想什么,只说对于她而言,她即使对朝夕相处几十年的李渊不是没有感情,但也不可能苛责三郎。
她只会卑鄙地庆幸三郎对自家小五的维护,没有带着小五一起动手。
窦慧明无声低泣了许久,才一手揽着李玄霸,一手又轻揉了一下李玄霸的发顶:“三郎,你是好孩子,无论发生什么,娘亲都不会讨厌你。”
李玄霸:“嗯……谢谢母亲……谢谢娘亲。我会尽力逼父亲妥协,不让自己走到最后一步。不然就算娘亲不会生气,二哥肯定也会把我打得满头包,小五也会抱着我哭得心烦。”
窦慧明:“……你知道就好。”
她松开手,嘴角被李玄霸逗得上翘,眼角还含着泪。
窦慧明伸手使劲戳了一下李玄霸的额头:“别什么都自己担着。”
虽然她知道自己这句话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是这么对李玄霸道。
李玄霸微笑:“好。”
李玄霸安慰了几句母亲,又对万氏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离开去准备让李渊退位又重新登基的事。
待李玄霸离开后,窦慧明才又落下泪来。
她没有哽咽,只是眼中带着浓厚的自我厌恶:“我只能对三郎说些没用的安慰话,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郎被逼到绝路。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万氏宽慰道:“夫人,你的安慰,对三郎而言已经很有用了。”
窦慧明双手捂住脸,在孩子离开之后,终于不用撑着坚强的母亲的模样,痛哭出声:“郎君和大郎为何非要这样?为何总是这样?明明有一条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路,为何非要逼三郎动手?因为他们认为二郎三郎已经退让过很多次,所以这次也一定会退让吗?”
万氏轻轻拍着窦慧明的背:“大概是因为帝位实在是太诱人了,即使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会心生奢望吧。”
万氏轻轻攥紧衣襟,敛眉垂目,心口也一阵一阵地揪疼。
她既卑鄙地庆幸三郎没有拉着小五一起做这件事,却又虚伪地忍不住心疼三郎。
李玄霸没有离开多远
。
他背靠着母亲小院外的矮墙上,望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
窦慧明的痛哭声,他听到了。
“我都做好了母亲会痛骂我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一切比我想象中的好。”李玄霸叹了口气,收回看着天空的视线,“铁牛,李建成在做什么?”
陈铁牛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显得很冷静,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