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是怀有赤子之心书生意气的人,“如此而已”四个字,好像是铜钟在几人耳边撞响。
暖春四月的熏风吹在几人脸庞,似乎也多了几分寒意。
薛收紧了紧衣襟,道:“运河和长城还能说修着有些道理,只是急躁了些。可宫殿……陛下还觉得宫殿不够多吗?”
杜如晦冷笑:“京城的宫殿不够大吗?若不够大,他不是三年前刚在东都修了显仁宫和西苑?”
房乔皱眉:“陛下巡游江都时,在运河两岸修建的小行宫不提,光是在江都以北长阜苑内,就有归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枫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华宫、光汾宫,整整十座宫殿。”
李玄霸平静道:“扬子有临江宫,渭南有崇业宫,临淮有都梁宫,涿郡有临朔宫,去年还在太原建了晋阳宫,但陛下还是觉得不够。”
李世民双手枕在脑后,靠在马车座背上,看着摇摇晃晃的马车顶出神。
李玄霸将视线从马车外收回。
“帝无日不治宫室”。他们刚才报菜名似地报出的一连串宫殿名,全是自大业元年起修建。
而现在只是大业四年春。
【哥,唐末皮日休曾写道《汴河怀古之二》,“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李世民的后脑勺砸在了马车壁上。
啊?我家大唐还没来,就唐末了?!
【皮日休是讽刺隋炀帝的骄奢淫逸,但后世却忽视了“若无水殿龙舟事”,只感慨“共禹论功不较多”,居然把这首诗当做夸赞隋炀帝。皮日休若得知后世人对他这首诗的评价,恐怕得以头抢地,号哭不止。】
李世民揉了揉后脑勺,幽怨地瞥了一眼面色十分平静,完全看不出正在心里义愤填膺絮絮叨叨的弟弟。
【皮日休正处于黄巢称帝时期,亲眼见到辉煌的唐朝崩塌的模样。比起处于安史之乱时期杜甫等人眼见着唐朝由盛转衰,好歹还有唐朝兴复的念想。皮日休面临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
李世民的脑袋隐隐作疼。
安史之乱是什么?黄巢又是谁?大唐就这么崩塌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为什么我要在大唐还没建立的时候,听弟弟说大唐由盛转衰甚至干脆崩塌了???
【唐朝崩塌后是什么?是比魏晋南北朝更加黑暗的五代十国,一段因为过于残忍而在各种影视小说中几乎隐形的时代。皮日休就正站在这个界线上。】
李世民瞳孔地震。
什么?!还能比南北朝更加黑暗残忍??阿玄你是开玩笑对吧?你肯定是开玩笑对吧?
啊不!!为什么马车上还有三个外人!!我都不能开口让阿玄闭心!!
【皮日休一生的诗歌都在写忠孝,抒发自己对时局的郁闷,痛骂糜烂的朝堂和黑暗的社会,在诗歌中指着昏君暴君的鼻子骂。结果他借古讽今,用隋炀帝讽刺当时唐朝昏君的诗,居然成了隋炀帝登上网庙十哲的台阶,这大概是另一种荒诞的“借古讽今”了。】
李玄霸表面上八风不动,心里思维发散,唏嘘不已。
身为资深“太宗黑”,评论区为他摇旗呐喊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网庙十哲笃信者。他很明白后世人吹捧隋炀帝的心态。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苦处让隋朝的老百姓吃了,好处被后世人捡了,那可不使劲吹一番。
可惜隋炀帝建的大运河和宫殿已经湮灭在战火中,若是能留到后世成为名胜古迹,他的评价应该会更高。
三年时间建了数十座大小宫殿哪里够,最好修个上百座,每个城市一座。
许多人把隋炀帝比作低配版秦始皇。
秦始皇修驰道修长城了十余年,巡游全国时就整修了一下六国的旧宫殿,还经常风餐露宿住帐篷。当了
秦始皇算什么?给广神提鞋都不配。
李玄霸感叹:【后世常有人说隋朝灭亡是得罪了关陇集团。百姓活不下去,遍地农民起义,关陇集团没劝隋炀帝轻徭薄赋?劝了啊,劝了的人都被杀了。真想让那些广神粉穿越隋炀帝时期,看看哪个穿越者能阻止隋朝灭亡。他们真是太瞧得起自己,太瞧不起宇宙大广神啊。哥,你干什么?!】
李世民转头,把脑袋一下一下地往马车壁上磕。
正愤慨的房乔、杜如晦和薛收也吓了一跳:“李二,你怎么了?”
李世民碎碎念:“我怎么?我能怎么?阿玄不闭嘴,我就撞死在这里。”
三人满头雾水地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神情仍旧很平静,平静且安静,乖巧。
李世民揉了揉额头上的红印子,抱怨道:“阿玄,你能不能分一分场合?虽然我心很大,但我还小!养气功夫不到家!如果我暴露了怎么办!”
李玄霸眼神飘忽了一下:“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李世民扯住李玄霸凹陷的小脸:“阿玄!李三郎!李大德!”
三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赶紧阻止李世民“欺负”弟弟。
“李二,你做什么?”
“怎么如此生气?先松手!”
“怎么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李世民被三人拉开。
李玄霸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见二哥似乎真的生气了,辩解道:“我又没说什么不能说的话,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李世民气得抬起脚。房乔赶紧把李世民的脚压下去。
与李世民和李玄霸相识了几月,房乔和杜如晦都猜到了这两兄弟估计有什么他们察觉不到的交流方式。
杜如晦道:“李三,你也别太过分了。”
薛收看看几人。怎么就只剩下自己满头雾水了?你们究竟知道了什么?
房乔见薛收露出了被孤立的神情,解释道:“李二和李三是双生子,双生子似乎有外人不了解的交流方式。”
薛收惊讶:“居然有这等神异?”
他打量李世民和李玄霸,啧啧称奇。
薛收没有问李玄霸说了什么让李世民“暴跳如雷”。既然是悄悄话,即使李玄霸说“没什么不能说的话”,大概也是他们不好打听的。
但他虽然在书中读到过一些双生子的奇妙心灵感应,今日真的见到了,还是很好奇。
年轻人的情绪变幻的很快。百姓的事虽然让他们悲愤,但他们都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唯一能做的只有悲愤。几人都不是被情绪左右的人,便借着李世民和李玄霸的“争吵”转移了注意力。
薛收好奇道:“介意我问一下你们的心灵感应到何种地步吗?”
李世民道:“就是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一些。”
薛收总觉得这对双生子的心灵感应不仅是“模模糊糊”,但李世民都这样说了,他虽和李世民一见如故,但也只是刚结识不久,不宜交浅言深,便笑了笑作罢。
李世民叮嘱李玄霸:“别说了,听到了吗?”
李玄霸道:“好好好,行行行。”
李世民趁着几人不注意,又伸手扯住了李玄霸的脸:“敷衍!”
李玄霸叹气:“好,行。”
李世民这才松开手。
杜如晦笑道:“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李三说了什么,能让你这么激动。”
李世民冷笑:“你真想知道?”
房乔捂住杜如晦的嘴:“不,他不想知道。”
房乔想起了李玄霸预言的事,脑门上冒出冷汗。
李玄霸道:“再过些年,我一定告诉你们。”
杜如晦把房乔的手挡开,抱怨道:“你捂我的嘴干什么?李二李三不是小气的人。”
房乔扶额。你对李三的威力一无所知!
房乔已经隐隐猜到李世民突然激动的真相。
以李玄霸那初次见面就能把谶纬砸你身上的性格,他对李世民肯定说了更多的谶纬。
房乔就郁闷了,谶纬不是很困难的事吗?怎么李玄霸做起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李世民道:“对,不小气。如果阿玄认为可以对你们说了,自会和你们说的。”
李玄霸看向二哥:“哥,你真的同意我说出去?”
李世民道:“嗯……一般而言,你还是不说为好。但若你认为可以说,那就说吧。反正我不在乎这个。”
李玄霸打趣道:“现在你不在乎,以后你也不在乎?”
李世民笑着揉了揉李玄霸的脑袋:“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如何,但我现在肯定不在乎。”
李玄霸叹气:“有话好好说,别揉脑袋。”
李世民双手揉头:“就揉。你再厉害也是我弟弟,我揉我弟弟的脑袋怎么了?”
薛收再次感到了自己被孤立。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他看向房乔。
房乔叹气:“习惯就好,谁让他们是双生子。”
杜如晦笑道:“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刚不是说作诗吗?现在继续!”
薛收道:“你们还有兴致继续作诗?”
李世民一边欺负弟弟,一边道:“怎么没兴致?世间意难平的事太多,若见一次愁很久,还不把自己愁死了?能解决的事就解决,解决不了的事就搁置一边,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忧愁也不能改变现状,快乐也不能改变现状,为何不快乐些?”
杜如晦嘴角含笑:“李二言之有理。”
房乔苦笑着摇摇头:“在心胸宽广上,我常自省不如你。”
薛收叹了口气,拱手道:“李二郎,在下受教了。”
李世民矜持地点点头,得意道:“好说好说,我这人的优点还有很多,你们慢慢学。”
三人大笑,李玄霸也不由笑了。
他想起史书中的唐太宗就是出了名的爱嘚瑟,“朕之功业,大小竹帛,岂能尽载”。
等他哥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要在二哥说
真是期待啊。
……
到了禁苑猎场,李世民如他所说的那样,立刻将不愉快的事抛到了脑后。
李玄霸与禁苑的官吏沟通的时候,他已经如撒了绳子的猎犬一样冲了出去。
这时候没有士人不会骑马。但李世民骑马冲刺的速度太快,瞬间把房乔、杜如晦和薛收抛到了身后,只有唐国公府的护卫跟了上去。
三人面面相觑。
李玄霸骑着马慢吞吞过来,薛收有一点焦急道:“李三郎,李二郎瞬间就没影子了,是不是该派人去找找?”
李玄霸道:“不用理睬他。护卫跟上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李世民就从林子冲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