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是些没定性的小孩子们,难免会有些淘气。”
他随口批评了一下不让人省心的季容业,就将话头按下。
郑贵人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服侍的宫人退到一边,亲自替皇帝更衣,又服侍天子饮了一盏惯喝的养生汤。
午睡醒来,皇帝困意仍浓,靠着休息了好一会,还是觉得浑身的骨头阵阵发酸,不由感叹:“朕的年纪也大了。”
郑贵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陛下是看到我,才突然觉得时光不再了么?”
皇帝也微笑起来,摇头:“看见你,反而觉得年岁其实不算要紧的事情。”他转过身,再次握住郑贵人的手,“虽说所求虚妄,但若能炼成长生不老药,愿与卿共享。”
郑贵人将头放在皇帝的肩膀上,闭上眼,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
之前韦念安写了信过来,说担心朝中有人会借着季容业身故之事发难,找江南的麻烦,请郑贵人代为转圜。
韦念安的担心很有道理——郑贵人早就收到消息,这几天,孙侞近门下的御史已经有所准备,想仔细与皇帝分析一下屯田主将的死亡问题。
季容业好好一个人,怎么刚到江南就突然去世?还有那个问悲门,既然是江南魁首,又接了朝廷的安民诏,那么朝中官吏在江南出事,难道这些人就能脱得开干系?
不少人在皇帝耳边喋喋不休,说江湖人桀骜不驯,实在应该好生管束一番。
依照皇帝的性格,郑贵人觉得他多少是被说动了一些。
只要天子随意表现出一点厌恶,底下人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郑贵人知道韦念安与江南武林关系不错,而且收伏了许多高手,对方此刻写信过来,其实是希望她在天子身边美言几句,让朝廷莫要因季容业之事迁怒那个问悲门。
作为久在帝侧的贵人,她想抚平天子的怒火,亦不过举手之劳。
郑贵人相信,即使皇帝已经有心发难,自己也能劝解,但她更喜欢在天子还没决定前,温和地引导对方放弃原先的选择。
皇帝讨厌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士,却同样讨厌所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
面对困难,他宁愿选择逃避,仿佛只要充耳不闻,外面的世界就并不存在。
毕竟,江南离京畿是那么远。
君子远庖厨,只要那些人按时缴纳税赋就好,皇帝只需要看见钱,不需要看见江南的真实情况——郑贵人方才留下了一点暗示,讨厌麻烦的皇帝会很容易觉得,江南与京畿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十七娘与春腊园,无论春腊园中再如何吵闹,也影响不到十七娘的生活。
小孩子只是在撒娇而已。
所以那些御史唠唠叨叨,也只是习惯了给人找麻烦,随便寻件事情来饶舌一番,顺便显显自己的能耐罢了。
换好衣裳后,殿中的帘幔用金钩挂起,有内侍上前,请皇帝摆驾怀宜殿。
对百姓来说,新年是与亲人见
面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天子也不例外。
皇帝平时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得忙着平衡朝中大员之间的关系、处理家庭成员间的矛盾、考虑提升税赋的理由、为大夏的艺术建筑还有化学事业做贡献、间或还得用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考验御医的实践能力……所以哪怕是宗亲,也不能经常见到天子。
而与其他亲友相比,观庆侯面圣的次数已经不算少了,他也是今天进宫的后辈中最得皇帝喜欢的那位年轻人。
观庆侯的母亲与天子有同一个曾祖,考虑到殷氏前几代子嗣不丰,他在皇室其中实算是近支。
在看见那个身形已逐渐变得臃肿迟滞的身躯时,观庆侯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吟吟地上前相迎。
皇帝看着殿内活泼的后辈们,表情也变得和气而慈祥。
观庆侯性格开朗,亦步亦趋地陪在天子身边,几句话就逗得后者面带喜色。
“陛下的书画有真龙天子气象,乃古往今来皇帝中的第一人,至于利相的那副‘明察千里’,好固然好,却失之于冷峻寒僻,与怀宜殿不甚相称,如今天下太平,该换上陛下的字才是。“
皇帝笑问:“你果真这样想?”
观庆侯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真,此事就算陛下问司徒大人,也不会得到第二个答案。”言罢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那副换下来的字,横竖不用再摆在怀宜殿内,不如就由臣来替陛下保管如何?”
皇帝大笑:“难怪你今日这般模样,若非瞧在过年的份上,朕就叫人告诉你母亲,让你母亲教训你一顿。”看着观庆侯露出可怜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也罢,也罢,看你平时往宫里跑的勤,朕这便让人将利相的那幅字给你送去。”
观庆侯闻言满面喜色,立刻躬身长揖,高声道:“多谢陛下。”
在怀宜殿内的笑语声中,殿外的雪越积越厚。
大雪仿佛上好的鹅绒,温柔地覆盖住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沉睡在这片大夏最为繁华的京畿大地上,成了眼前盛世最为安详的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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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在山川的背面停歇了一会,又坚定地继续往前吹拂,拂过了平原,拂向了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