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也秉承了不让(马皇后之外的)后妃影响皇子的政策,皇子开始读书后就搬出母妃的宫殿单独居住,但需要定时去看望。
被吓到了的朱桢看望胡充妃的时候,巴拉巴拉把最近受到的惊吓一五一十地嚷嚷出来。
胡充妃看着朱桢一边说着“害怕”,一边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模样,心中十分酸涩。
她从未看到过儿子如此开心的模样。
以前朱桢是宫里唯一的皇子,地位很高,所有人都捧着他,胡充妃需要不断提醒朱桢谨小慎微,他上面还有太子。
现在朱桢前面多了五个地位比他高的哥哥,他成了哥哥们的跟屁虫弟弟,却开心得仿佛终于有了玩伴的稚童一般。
“太子自幼就很厉害,你一定要听话。”胡充妃叮嘱道,“太子还未回来之前,哪家孩子能得到太子亲自教导,都能得意许久。”
他继续手舞足蹈说起太子大哥的“可怕”,听得胡充妃也不由一怔一怔。
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太子殿下还真的能把人骂死?
朱桢离开后,胡充妃立刻打扮了一番,去姐妹们的宫殿串门,顺带把儿子说的故事说给姐妹们听。
后妃们拉来终于回宫的马皇后,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聊马皇后的儿子们。
马秀英听了胡充妃夸张的描述之后,笑得花枝乱颤:“行啊,标儿又把人说晕过去了,这次他肯定还会说自己很无辜,别人是碰瓷。”
胡充妃往马秀英身边挤,郭宁妃给了她一个白眼,让开了位置:“皇后娘娘,什么是碰瓷?”
“就是地痞无赖拿着易碎的瓷器去撞人,然后瓷器碎裂,找人讹诈。”马秀英笑道,“标儿总说别人是故意讹诈他,降低他的风评。”
她摇摇头,笑得停不下来:“他说好多人碰瓷他,他只好压抑住脾气,不和人争辩。所以平时他的脾气真的很好,几乎不生气。”
太子不愿意和人争辩,是怕争辩一次晕一个吗?
朱元璋得知朱标亲自下令下了一个大理寺官员的狱,抱怨道:“都说了我来做,他怎么还是闲不住?快来和我说说,什么人撞标儿刀尖上了?”
忙得昏天黑地,两眼昏黑的诸公们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朱文正拉着李文忠和陈英,当场给他们演了一段。
因为是朱文正自己要求演戏,所以他演的是失禁的吴庸;李文忠记忆力最好,演的是朱标;陈英饰演胡惟庸。
其实陈英真的很不想参与,但被朱文正道德绑架“你还是不是兄弟”,以及李文忠拉人下水“要我演阿英也得演”,无奈被迫成了幼稚鬼中的一员。
朱元璋和诸公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训斥这三位大明勋贵重臣丢脸。
朱标将戏台子变成了重要的舆论工具,将领们去打仗的时候都会带上戏班子抚民,把传统的张贴公告和念公告的环节变成了在戏台子上演出来。许多将领都爱去台子上客串一把。
哪怕是陈英满心的不情愿,真演起来,也是像模像样。
演技最好的居然是朱文正。那个千变万化的表情,和演失禁时把茶水道具包都用上的认真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看完之后,朱元璋本应该很生气,结果全程“哈哈哈哈哈”了。
倒是诸公气得咬牙切齿,说那吴庸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刘基最为激动。这次标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差点骂死人,他怎么还是错过了?
刘基当即道:“皇上,太子身边无人辅佐,恐被宵小钻空子。臣请暂时离开中书省,辅佐太子!”
朱元璋懒得和刘基绕弯子:“有话直说。”
刘基道:“臣要看看还有谁去试探太子。让太子骂他们,是抬举他们。有臣为太子口舌即可!”
朱元璋有一瞬心动,但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案件资料,他摇摇头:“标儿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发泄发泄也好。用不上你。”
最了解刘基的宋濂扶额道:“皇上,刘伯温大约只是想去观摩太子殿下如何骂人而已。”
朱元璋无奈:“伯温,你难道还没放弃?罢了罢了,吴庸的案子交给你。唉,六部还没处理清楚,大理寺又来了。朕究竟招了多少人的恨?”
“陛下要抓贪官,可能每隔几年就会来这么一次大案。”季仁寿年纪这么大了,还跟着朱元璋等人熬着夜,“原本臣不认可太子所言,‘众生芸芸皆为了一个利字’。现在看来,能逃开名利二字的人,都是天生圣人了。不过有了教化,为了利字而来的人,也会变成圣人。”
如胡惟庸那样的小人,季仁寿是不屑的。
但太子却说,论迹不论心,哪怕为了名利,胡惟庸将来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未尝不会在青史中留下忠良贤臣之名。
宋濂却有些不理解:“虽臣知晓吴庸的建议一定有问题的,但赃物就该收缴,自古便是如此。他进言收缴卖掉的官粮,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刘基叹气:“别说你,我按照标儿的建议起草这条律令的时候,心中也疑惑不已。还是标儿把其中道理掰碎了教给我,我又去民间查访了一番,终于明白这条律令的苦心。”
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这一行人,从不因朱标年轻而轻视,经常写信与朱标讨教问题。
刘基起草了许多现在没用的律令,就是朱标建议的。
未雨绸缪,正因为现在看不出来问题才要立法。等出了问题再立法就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利益,以这个朝廷的效率,估计吵个几年十几年都吵不出结果。
比如朱标现在想要的“拼音”,因为涉及传统和文人的利益,现在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刘基没有多说大道理,只举了一个例子。
一个贫寒学子的父母卖掉家里的牛,就为了给赶考的儿子凑一套好一点的笔墨纸砚。
他们去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买下了一套店家说“庆贺你们儿子赶考”半卖半送的好笔好墨好纸好砚。
“结果,这笔墨纸砚是一个官宦家中奴仆盗出来的物品。官差追查到了店铺,又追到了那户人家中。墨和纸已经用了,砚台和笔被那家儿子带去了考场。”
刘基翻看南京周边案卷翻到了这个案子,伪装了一番后去走访了这一家人。他看到的惨景,现在仍旧会偶尔入他的梦中。
“他们自然赔不起好纸好墨的钱,田地和房屋都被用来抵债。”
“那家老人一人悬梁,一人跳河。那家学子赶考回来后,受不了刺激,成了个半疯半癫的人,靠着偶尔清醒的时候,为村里人写字维生。”
刘基苦笑:“对了,那人考中了秀才。若不是他考中了秀才,这个案子根本不会留下案卷。”
连家中能供出秀才的人,就能因为一个“赃物”家破人亡。普通人呢?
宋濂呆愣半晌,声音颤抖:“若不分情况便强制收缴赃物,恐怕有许多无知百姓家破人亡。甚至可能有人与官府勾结,故意贩卖赃物,再去收缴,以强夺他人家产。”
朱元璋平静道:“标儿说,这是经商中得到的智慧。朕很庆幸,跟着标儿当了一回豪商。”
若没有经商的经历,朱元璋肯定也会被这个冠冕堂皇的折子骗到。
在眼界短浅的普通百姓眼中,上缴赃物理所当然,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责任方”的概念。
这也是愚民的好处。官府可以用许许多多离奇的借口压榨百姓。
“伯温,你定下这个律令的故事可以写成一出很精彩的戏。”叶铮想了想,文思如泉涌,“贫寒学子寒窗苦读终于得中秀才,结果突遭横祸家破人亡;京中相公微服走访得知此事,熬夜钻研终于明白其中道理,上奏皇上起草律令。百姓看了这出戏,贪官污吏们又少了一项能盘剥百姓的道具。”
杨宪静静地听到现在,开口道:“他们既然上奏皇上,想将两广大案殃及普通百姓,恐怕在民间也会散布相关言论,激起百姓恐慌。这一出戏,应该迅速送去两广演出。”
朱元璋倒吸一口气,冷笑道:“朕还以为,只要能查清这个案子就算了解,结果查清这个案子,只是开始呢。这一环套一环的阴谋诡计,他们怎么不用在正道上?”
李善长叹了口气,道:“对他们而言,夺取更多的利益就是正道。百姓和大明,与他们何关?”
他本以为当了皇帝就能事事顺心,结果当皇帝后,远不如还是朱大帅的时候顺心。他在战场上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憋屈。
他真想砸烂现在的一切。他又真想干脆什么都不做,破罐子破摔了。
当了皇帝就是人生的顶峰,他厮杀了大半辈子,现在应该是享受的时候。
当看到天书中描绘的世界的真相,当他畅想天书中所预言的未来,朱元璋就一直想着自己能做到何种地步。
皇帝已经不是他期望的重点。富贵在他成为“豪商”时就品尝得差不多。
芸芸众生皆为名利。他已经得到了利,就图一个名。
我洪武皇帝朱元璋,要万世不朽之名!
大家都老了,我也老了,我们还能靠着这个梦想,支撑到什么时候?
老臣们看出了皇上眼底蔓延的痛苦和暴戾,以及微不可查的动摇。
现在是洪武八年初。
大明建国不过八年,就有空印案,牵涉到孔府的山东大案,两广大案三个触目惊心的大案。新建立的朝廷中好像爬满了一堆又一堆的蠹虫,怎么杀都杀不尽。
谁能不动摇?!
“陛下,我们虽然老了,但标儿还年轻。”朱升的声音苍老,却又中气十足。
朱元璋深呼吸了几下,压制住眼中的暴戾和动摇:“我知道。”
王袆不满道:“什么老了?臣不老,臣还能干很多年。怎么能什么事都推给标儿?臣活着一刻,就会在这朝堂上和他们战一刻。”
叶铮笑着点头:“是这个理。”
刘基按着额头打着哈欠道:“你们说完没有?说完继续干活。”他知道这样对皇帝很没有礼数,但抱歉,他真的困了。
章溢茫然抬头:“嗯?你们说到哪了?”不好意思,他刚才真的不小心睡着了。
汪海洋的脑袋砸在了桌子上,然后猛地抬起头,茫然四顾。
朱元璋:“……诸公先休息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