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京朝堂,终于抢回史笔,为这场朝议充当记录官的叶琛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刚回来记录的第一场朝议就这么有趣,他身为史官世家的心都蠢蠢欲动,恨不得现在就抛下一切,专心写文章。
比起修史,让眼前的大明更加繁荣昌盛,才是最重要的事。等这件事结束,他也不能再任性,该回朝堂辅佐主公了。
刘基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了一眼那些文臣。
说话啊!出来说话啊!怎么都哑巴了!你们不说话,我和谁辩论!
朱元璋严肃地坐在龙椅上,看到刘基那老小子在非常没规矩的小幅度东张西望,很想从兜里摸出一个铜板崩刘基的脑袋瓜子。
就算朕知道你想要找人辩论,但严肃点,上朝呢!
李善长立刻隐晦地用眼神提醒朱元璋。陛下,严肃点,上朝呢!
在场文武百官抹着汗,心情非常郁闷。
虽然现在他们不知道说什么,但总应该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挣扎过吧?不然好憋屈。
于是文臣们终于一一出列上奏,阐明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比如衍圣公可以改回奉祀官,比如孔家后裔知错了就还是原谅他们,继续供养孔家,不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孔希友身上还带着伤,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仍旧勉力支撑着和文臣们辩驳。
我孔家自会供奉先祖,何须朝廷给予官职,命令我们供奉?你家没有朝廷给钱,就不供奉先祖吗?
我孔家圣贤书传家,若是孔圣人他老人家在世,也会希望子孙后代凭借自己的本事来出人头地,而不是躺在荫蔽上荒废学识!
孔希友泪流满面,哽咽不止,细数历朝历代中孔家青史留名的人。
孔家没有衍圣公之前,也从未断绝过传承啊。反倒是有了衍圣公的爵位后,为了争夺爵位,孔家出现了多次自相残杀的事。在元朝期间,甚至让一外姓人成为嫡系,当了衍圣公!
“你们口口声声尊敬我们孔家,在看到孔家嫡系被外人所夺,在看到孔家被拘束在祖籍地不敢轻易出门做官,在纵容孔家旁亲和下人胡作非为然后说这是孔家应有的权力时,你们心底真的对我们孔家有一丝一毫的尊敬吗!”
孔希友声音凄厉,听在众人耳中,刺耳无比。
“衍圣公,你是衍圣公,你来说,他们对衍圣公家,对孔家,真的是尊敬吗!”
衍圣公的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他作为“衍圣公”的既得利益者,当然应该说“是”。但他说不出口。
身为孔家的门面,无论他内心如何,在表面上,他都不能露出不符合“圣人后裔”的形象。
除了改朝换代的大军进入曲阜的时候。
现在在朝堂上,上面是皇帝,旁边是文官(武官:???),他无法说出口。
孔希友见众人哑口无言,从地上颤颤悠悠爬起来,指着自己身上的伤口道:“我进京的时候,遭遇了自家人的刺杀。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孔家吗?”
文官们虽然已经猜到了孔希友为何受伤,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许多人的内心仍旧产生了动摇。
孔希友再次下跪叩拜,声音悲戚仿佛泣血:“陛下,求你救救孔家!再这样下去,孔家就完了!”
衍圣公瘫软在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本以为满朝文官都会站在他这一边,保护孔子后裔。
他本以为,最差也不过是“衍圣公”的头衔转移到南孔一脉,但北孔剩余的人可以融入南孔,除了自己可能会出事,但对整个孔家而言,并无多少区别。
他终于摈弃了自己心中的偏见,认真地看着这位族兄。
孔希友的脸色很苍白,没有擦粉,是真的受了严重的伤。
孔希友哭的模样很难看,一点都没有圣人后裔的矜持,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伤心痛苦。
衍圣公突然意识到,他以为南孔是想要趁机踩下北孔,他以为南孔是受了谁的指示。但或许,他错了。
孔希友只是代表他自己,代表一个孔圣人后裔,上朝说出了这番话。
衍圣公想,如果自己抛开衍圣公的身份,只是身为“孔希学”这个人,他会做出如何选择,会如何回答这个少年时曾一同求学的族兄的问题?
孔希学脑海里闪过少年时零散的岁月片段。几十年的时间太长,长得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不是衍圣公的时候,拥有那些理想那些壮志。
他只能继续站在衍圣公的立场上,做出最后的选择。
在满朝文官都哑口无言的时候,孔希学知道“衍圣公”大势已去。与其露出垂死挣扎的难看模样,他只能退的稍稍好看一点。
衍圣公孔希学正衣冠,理仪容,跪地叩拜道:“罪人有愧先祖,请陛下收回衍圣公的爵位。”
朱元璋看完了这一切,为这出戏贡献了最后的演出。
“朕,从未承认过‘衍圣公’这个爵位。能‘衍圣’的人已经进了孔庙,其他人没有资格。”朱元璋神情淡然,“孔子祭祀收归朝廷,彻查孔家不法之事。”
满朝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陛下……圣明。”
朱元璋紧急赶回来的心腹文臣们跪下时,瞥了同僚一眼。
同僚都以为他们来此,是为了朝议争论。但朝议若按照标儿的安排,只要孔希友出现,就一锤定音。
“朝议后,如果将朝堂上的声音传到民间,传到天下读书人耳中,才是真正的胜负局。”朱标道,“我虽让你的父亲将族人聚集在南京,向学子请愿‘救孔家、救孔圣人’,算是比他们先走一步。但最终结果,还是要看朝中各派系文臣,谁技高一筹。”
“谁技高一筹,就能在废除衍圣公这一件事中,夺得最大的利益和声望。”
朱标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
所以他和常葳只唱了前半出戏,后半出戏将由南京的君臣来唱。
如果唱不好,前面费的功夫所得的喝彩,将全落入别人的口袋中。
“大哥,既然后半出戏这么重要,你为何不去南京?”朱樉不明白。
他反正不太相信爹能配合皇帝唱好这出戏。
区区一个亲爹。
朱棡也使劲点头:“要是白忙活了怎么办?”
朱标失笑:“识人用人也是很重要的一环。事必躬亲,那会被累死。就算是诸葛武侯当初也不是事必躬亲,只是季汉后继无人,不得已为之。你们也要学会将事情分给信任的人。”
朱樉和朱棡同时叹气:“好。”
朱标无奈:“你们叹什么气?”
朱棡最心直口快,道:“我叹气,别的地方都是长辈考验晚辈,给晚辈历练的机会。到我家就反过来,哥要操心我们,还要操心爹和其他长辈。”
朱标:“……其实也不是很操心。”
朱樉和朱棡用眼神道,嗯,哥你说的都对。
朱标知道说服不了弟弟们,恐怕只有弟弟们知道亲爹是洪武皇帝后,才会对亲爹的印象有所改观。他转移话题道:“佑之,怎么坐立不安?”
孔佑苦着脸道:“学生养气功夫还不足,让老师见笑了。”
朱棡把着孔佑的肩膀挤眉弄眼:“你岁数又不大,养什么气?养成我哥这样,就像个老……嗷?!”
坐在朱标身边当乖宝宝吉祥物的朱棣和朱橚,非常默契地同时飞起一脚,踹到朱棡的伤腿上。
“老四,老五,你们想谋杀亲哥吗!”朱棡捂着伤腿震惊。
朱棣挑眉:“说大哥的坏话,杀了你。”
朱橚点头:“嗯。”
朱樉训斥:“你们非要当着外人面前上演兄弟阋墙吗?有什么事等关上门再做!不要给大哥丢脸!”
朱棣和朱橚对视一眼,乖乖向朱棡道歉。
朱棡:“……”一肚子气。
刘琏、宋璲和朱同三人用眼神隐晦地交流。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伯泽桃李满天下,也拿弟弟们没办法。
这几个弟弟怎么完全不像伯泽,倒是很像燕王?
以前他们还认为,至少幼泽像伯泽,结果幼泽只是表面装得像,骨子里也是燕王那一款。
(远在大越征战的燕王:阿嚏!)
朱标老僧坐定,对弟弟们突然调皮,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俗话怎么说来着?习惯就好。当知道弟弟们就是洪武皇帝那一堆有名气(但不记得名字)的藩王之后,他对弟弟们的期待已经降低了不少。只要弟弟们不祸害大明和百姓,彼此间打打闹闹算什么?这是增进兄弟感情。
朱标已经不指望把弟弟们培养成一个三好青年了。
“好了,喝了这么多日的茶,你们也该动起来了。”朱标道,“南京尘埃落定,北京也要配合宣传。这件事就交给仲泽和叔泽,免得你们身上带着伤不能乱动就闲得慌。佑之,你跟在他们身边学习。”
刘琏笑道:“你对佑之挺看重?”
朱标淡然道:“孔家人是天生的搞宣传的料子。佑之思想较为开阔,愿意接受新事物,是个可造之材。你可别太欺负他。”
刘琏立刻道:“伯泽,你说什么?我是会欺负人的那种人吗?”
朱标瞥了刘琏一眼:“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