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葳大概是看到什么令她理性蒸发的事,虽然在信中没有明说,但她信中隐隐表现出愿意用这条命换孔家去死的意愿。
朱标不由嘟囔:“这丫头,还真是常叔叔的女儿,动不动就想拼命,能不能思想积极一点。”
朱标嘟囔归嘟囔,但也明白常葳为什么要下定这样的决心。
那毕竟是孔家啊。
不过孔家在宋朝才被封为“衍圣公”,还只是一个八品官。元朝为了控制文人,将“衍圣公”封为三品官,才把识时务为俊杰的衍圣公家族捧上“儒家象征”的神坛。以前文官们只尊孔,并不尊孔家。
大明皇帝这么多年都没册封他们,他们的声势正是最低的时候,是个取消儒教神牌的好时机。
朱标模糊记得网上谁说过,是明初洪武皇帝为了拉拢一直不理睬他的文人,才把孔家奉为“文官之首”讨好儒家?
还好那个洪武皇帝不是自己爹。
朱标虽有些担忧,但常葳这性格,她已经下定决心,想拦也拦不住,就只能让常葳背负这个骂名了。
撤掉儒教神牌后,儒教的信徒们一定会疯狂吧。希望自己的计谋能减轻一点常葳的压力。
朱标转了一下笔,甩了自己一脸墨汁。
他沉默地抹了一把脸。转笔的习惯真是不好改啊。
朱标洗完脸之后,接待了一个已经被他晾了许久的人。
南孔的代表,孔希友。
当朱标终于召见孔希友的时候,孔希友对儿子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孔家是祸是福。”
他儿子孔佑和朱标同岁,正是年轻气盛时,不解道:“皇帝召见我们,又把我们丢给一个北直隶知省,这个知省还晾着我们,为何我们要受此屈辱?”
孔佑已经问过很多次,孔希友都沉默不回答。
这次,孔希友终于回答了:“自从有了衍圣公这个爵位可以继承,孔家的作风就已经让人看不起了。这不是受屈辱,是自招辱。”
孔佑皱眉:“北孔的事,和我们南孔有什么关系?”
孔希友道出孔佑不知道的事:“南孔不是没有接受过大元的册封,而是后续与北孔争夺正统的时候失败,让北孔继续承袭爵位而已。”
他自嘲道:“我们说我们将衍圣公让给了北孔,你还真相信?投降大元的孔家,和跟着宋朝南逃的孔家,你说他们会支持谁?”
孔佑脸色胀红:“这、这……我们孔家……孔圣人……”
孔希友打断道:“佑之,你要记住,衍圣公一家只能代表衍圣公一家,我们南孔一家也只能代表南孔,没有人可以代表孔圣人。”
孔佑双拳攥紧,抿着嘴不说话。
孔希友看着儿子难受的模样,心中也十分难受。
他年轻时候也曾痛苦,为何孔家读的书和做的事完全割裂。之后他就习惯了。
洪武皇帝居然登基五六年仍旧将孔家置之不理,虽未废除衍圣公的爵位,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偶尔去曲阜祭孔赏赐。世人已经猜测,这个洪武皇帝肯定不是一个尊孔的人。
许多文人在痛哭洪武皇帝对儒家不尊重,但也有更多的文人冷眼旁观。
南孔见到洪武皇帝没有承认衍圣公,以为自己有了机会,频频让朝中重臣上书,迎南孔回山东曲阜继任衍圣公的位置。
洪武皇帝却评价,“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孔希友坐在轿子上,闭上了双眼。
这四个字就像是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但即使受到这样的侮辱,当洪武皇帝召见的时候,他立刻马不停蹄前来拜见。
北孔和曾经洪武皇帝想要联宗的朱子家还没机会拜见呢。南孔的族人都感到很荣幸。
他想,要是我心中的圣人道理也完全消失了就好了。
就不会痛了。
孔希友来到朱家后,还以为自己会继续遭遇冷眼。
他没想到,朱标已经在亭子中摆好了酒菜,没有与他严肃正经地谈事,直接邀请他入座。
“我并非想晾着你们这么久,只是在等山东的消息。”朱标开门见山道,“山东遭遇倭患,又遇天灾,田地荒芜。孔家以祭田名义吞并民田,又联合山东官绅上奏减免商税和海外贸易税,以赈济百姓……”
朱标讽刺地笑了笑,道:“皇上让人去山东给了他们一点教训,看他们会不会服软。”
孔希友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由颤抖,好不容易才让声音不颤抖:“他们、他们服软了吗?”
其实看到朱标的笑容,他就知道北孔完了,但他心中仍旧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当朱标摇头的时候,孔希友和陪坐的孔佑皆手脚瘫软,脸色煞白。
朱标当做没看见,给他们酒杯中斟满酒:“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出自哪本书?”
孔希友深呼吸了几下,道:“《论语·为政》。”
朱标道:“推行井田制,是诸子百家哪个学派的主张?”
孔希友声音忍不住颤抖:“儒家。”
朱标沉默了许久,道:“吃菜吧。”
孔希友和孔佑哪能吃得进去?但朱标都命令了,他们只能食不知味,机械进食。
待朱标稍稍填饱一点肚子之后,放下筷子。
孔希友和孔佑也赶紧放下筷子。
朱标举起酒杯,和孔希友、孔佑说起元之前、特别是宋之前孔家出现的贤能之人。
世家大族有家族藏书,有家训教导,有教育阵容十分强大的族学,出能人的比例很高。
孔家这样的大家族,当然本应该不缺少贤能之人。
在元之前,孔氏族人有辅佐国政的,有为民请命的,有造福一方的,有死战报国的……历史长河,总会出现些令人敬佩的人,孔氏族人并非都是庸碌。
只是有了爵位继承之后,孔家就迅速堕落。
“其实不是孔家堕落,而是若要保证大家族的延续,必须奸猾之辈。”朱标喝下一杯酒精度估计不超过百分之五的果酒,故作深沉,“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若不识时务,如何让家族如铁打一般?有刚直正义者,大概也会被排挤吧。”
孔希友没说话,孔佑却径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忍不下去了:“朱知省,你有何事,何不直说?!”
朱标瞥了孔佑一眼,道:“皇上决定,将孔家祭祀收归朝廷。既然孔子已经成为泥塑的神灵,无人再真正思考那个鲜活的先贤是否会为这些祭祀而愤怒痛苦,那么就让孔子成为菩萨佛祖道尊,神化得更彻底。你们孔家,想祭祖就自己祭祖,以后别再趴在孔子身上吸血。”
孔希友和孔佑神色大变。
朱标笑道:“你们南孔应该不在意。你们失去了衍圣公的爵位,本就没有喝到多少血。只是以后官府不再因为孔子对你们有厚待,反而你们要靠自己的本事为孔家正名。还是说,你们南孔也做不到?”
孔佑想说什么,被孔希友拉住。
孔希友声音尖锐道:“你这么做,天下儒士不会同意。”
朱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孔希友:“这个已经在印刷中了,全天下的儒士都会同意,他们还会想把你们推进火堆里烧死,以消除你们对孔子的侮辱。”
孔希友翻开小册子,小册子一笔一笔,全是孔家人和孔家家仆犯下的罪。
一桩一桩,地方豪强都经常做这些事,孔希友本来不在意。
但他听到朱标说“印刷中”,就很在意了。
朱标幽幽道:“儒士们把你们孔家捧上神坛,对你们的期望也如同对神灵一样高。虽然这些事存在,但没有人讨论,就被所有人忽视。你说他们开始讨论,你们孔家并非孔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会犯下许多劣迹的地方豪强,他们还愿意供奉你们吗?”
孔希友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朱标:“你、你……这是你的主意!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朱标挑眉:“是我的主意又如何?难道我做得不对,不该把你们孔家做过的事记录下来,公之于众?”
孔希友捂着胸口,眼前一黑,居然喘不过气了。
朱标看着孔希友往旁边栽倒的身体,吓得跳起来,大喊:“快去叫唐大夫!”
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侍卫的燕乾,给了孔希友和朱标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飞速离开,亲自去叫朱唐大夫。
唐大夫大概又要抱怨了。
“父亲,父亲……爹!”孔佑手足无措。
朱标越过慌乱的孔佑,将孔希友放到地上躺平,为孔希友顺气掐人中。
我的亲爹亲娘呢,怎么又来一个碰瓷的!!!
我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