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葳离开的时候,朱标其实在目送她离开。
但朱标没有出现,只是静静地看着常葳带兵离去,然后转身离去。
常葳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将要奔赴自己选择的未来,给朱标很大触动。
朱标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封建社会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地方。
朱标一向都选择顺其自然,可以推动,但不要逆时代潮流,做揠苗助长的事。
比如在提高女性地位上。
朱标一向认为,不仅要符合当下生产力水平,而且人要自救才能被救。
纵观历史中,能在历史中闪耀,给女性以反抗勇气的女性历史人物,无一不具备两点特性,一是主观能动性,二是基于主观能动性后顺应当时条件而达成的地位。
如果没有第一点,女性就像是抱着幼子垂帘听政的太后,看上去地位很高,有参政权,其实也就是傀儡;
没有第二点,就会遭到世俗强烈反扑,而且就算成功了,有可能还会起反效果——比如现在朱标强势提拔一个女官,别人只会疑惑,凭什么啊?让男人上不是做得更好?最后得出结论,朱标脑袋有病,那个女的也绝对有问题。
这可是封建时代。
马皇后现在也保有一定权力,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要提高女性地位非要让他的皇后参政,而是在朱元璋打天下初期身边缺人,这天下打下来的过程必定是“夫妻店”。
当天下太平,马皇后已经积攒了大量民心,且要继续推行女子授田、解放女性劳动力,还要主管女学——除此之外,有一点不先进但比以上一切都更重要的是,马皇后生了太子,又能压住朱元璋后宫,她才能留有少量的参政权力。
陈火星和许淑桢两位女将军也不是朱元璋脑袋一拍“大明一定要有女将军”而出现的女将军,而是这两人原本就是“寨主”,带兵投靠,朱元璋总不能因为两人是女子就没收对方部曲。
之后陈火星和许淑桢拼死搏杀,立下汗马功劳,才能继续当她们的女将军。
甚至连陈标主动推动的“女子科学院”,能推动成功的原因也不是“俺寻思着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女子科学院”,而是科学院需要一群有钱有闲有地位的人。
谁都知道,理论科学没有国家支持就会饿死研究员(有了国家支持也只能维持个温饱),在封建时代更加如此。贵族女眷是封建时代最有钱有闲的人,正好适合搞研究。
让男人做也不是不行。但男人有太多路可选,不会将毕生精力都投入科学研究中。他们的思维也已经固化,科举和儒学才是正事。所以当下阶段将目前不可能科举的女学变成科学院,将诰命和学术挂钩,是这个时代的最优解。
放眼历史中,妇好是因为本身就是大部落首领才会成为商王麾下最强大的女将军,第一任皇后吕后掌权是有一个懦弱的儿子和根深蒂固的吕氏家族,第一个女皇帝武则天则一直奋斗到了六十七岁才登基……
这些成功的例子让女性参政不具有普遍性,但具有极大的鼓舞性。
这些人让他们时代的人和后世的人都认可,她们的地位是自己拼搏出来的,女性中也有优秀的人能与男子比肩甚至更厉害。
即便这之后女性遭遇了更多的警惕,这些警惕和打压才恰恰表明,给优秀的女性一个机会,她们也能做到。她们的体力或许弱,但脑子不比男人差。
这些个例,打碎了“女性天生脑子不好”的锁链。当聚沙成塔,点点星辉铺就漫天星空的时候,女性才能在生产力大发展阶段,在一个身体能力不再决定权力地位的时代,厚积薄发。
道理朱标都是知道的,但在常葳这里,他还是犯了穿越者很容易有的傲慢,想要“制造一个历史女性人物”。
朱标之前就在反省了,他正在想改变。但他的思维还未能突破那一层傲慢的迷障。
然而,常葳不需要他的指点,就自己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这一条路,常葳具有十足的主观能动性。她能共情饥饿的百姓。
常葳走上这条路,也拥有现实的基础,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条件。她是常遇春的女儿,而她两个弟弟听到屯田要背的那一堆东西就头疼,只想打仗,只有她能继承父业。
在封建时代,子承父业是最传统也是最正统的职业继承。常遇春积攒的“屯田元帅”的威望和民心,能顺利交接给常葳。
在百姓们心中,常葳就只是“常元帅的长女”“常元帅的继承人”“小屯田元帅”,会忽视她的性别,认为主持屯田分田大恶霸土豪这种事,常葳绝对能胜任。
甚至朱元璋派其他有名有姓有功劳的将领去代替常葳,老百姓都会更相信“常元帅长女”,配合“常元帅长女”的工作。
“如果是常元帅,那么生个超级厉害的屯田女将军也是理所当然!”——这一定是百姓们的心声。
同时,继续执行井田制,巡查各地井田制推行情况,处置不法豪强,或许在和平时期比战场更加危险,也更能积攒声望。
相比常葳自己选择的路,朱标野心勃勃为常葳谋划的路就有些可笑了。
常葳虽然厉害,但和她一样厉害的同龄男性小将有好几个。而身为男性,他们在战场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兵都是男性,生活更方便。
常葳只要做不到独一无二,她这个将领就泯然众人矣,仿佛电影里为了政治正确而塞进去的有色人种一二三四五,在大明将领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被强迫推上去的女将军,这个时代的女性看了之后只会皱眉,“没必要啊”“真奇怪”“不适合”“换个男的不是更好”,最后反而质疑“将军中为什么要有女性”这件事。
封建时代啊。朱标又忘记了,这是封建时代。
其实朱标也不是太愚蠢,他其实给常葳规划了成名之路。
草原、东北、云南……甚至高丽和倭岛,都可以有常葳立功的机会。
但他又傲慢了。
大明名将如云,四十岁以下“小将”都很难在老将手中抢到战功。再加上朱标将明军武器更新换代,又用先进的经济手段筹备了足够多的粮草,他的学生们还未成长起来,大明就已经和平了。
燕王朱文正和曹国公李文忠这两员“小将”本就位列大明开国功臣前十,他们麾下的兵马足以踏平草原和东北;永昌侯蓝玉和滇南侯陈英也在大明开国时就立下很大功劳,现在一举收复云南,已经在对胆敢挑衅大明的大越国磨刀霍霍……
如他们四人这样的已经立下功劳的新一代将领有很多。
而老将们其实也正当打。
廖永忠和汤和正在一南一北训练海军,其他老将们转战西北等各地扫清贼寇和元朝残存势力,还有些老将甚至喊着有钱有粮就把西北和吐蕃打下来……
别说常葳,就是比常葳成绩更优秀的几人……咳,比如他的二弟,想当主将带兵打仗立下大功劳都几乎不可能,顶多当个副将蹭蹭。
大明猛人如云,朱标想要额外制造一个人与他们打擂台,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目前二十岁以下这个年龄段,只有一个人胆敢说自己能当主将,还不被人质疑。
这个人就是开了金手指的穿越者朱标。
而且朱标其实也不敢当主将,他不会打仗。他只能当军师,然后蹭哥哥们的功劳。
朱标很清楚,如果他打的几场硬仗没有哥哥们、没有邓愈赵德胜等已经封国公封侯爷的大明猛将当主将,他肯定打不赢。
我真是傲慢啊。
朱标第一次想要“控制”一个人的人生,然后遭到了令人尴尬的失败。
最后他还发觉,这个人走上这么一条艰难的人生,还可能是他爹嘴欠。这就更尴尬了。
“正哥,忠哥,我想,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朱标认真道。
朱文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嗯嗯嗯,你说,我听着。”
李文忠脸上带着迷惑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认真倾听朱标的烦恼。
朱标认真道:“我和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朱文正满脸不以为然:“啊,你不是神仙下凡吗?哦哦,我不插嘴,你继续。”
李文忠微笑:“标儿……没事,你继续。”
朱标认真道:“我不能狂妄。”
朱文正“咔哧咔哧”嗑瓜子。
李文忠困惑的微笑中带着一丝……宠溺。
朱标认真道:“这个时代能人百出,历史中能人更多。我的颓废不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坏,我的努力也不一定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
朱文正呆住:“标儿,你在说啥?”
李文忠怜爱道:“标儿,你是太累了吗?多休息几天,我帮你先干着活。”
朱标摇头:“不累。我只是说,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左右历史。我或许能改变一些人一些事,但历史是靠人民群众去推动,是靠历史长河中每一个人推动。未来是华夏所有人民共同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是改变过程。”
朱文正的眼睛在打圈圈。标儿在说什么?哥哥我听不懂啊!
李文忠很努力想听懂朱标说什么,但这时候他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智商居然比朱文正好不到哪去。
朱标握紧拳头:“所以!我根本不需要惧怕!”
这句话朱文正听懂了!
他立刻吐掉瓜子皮,大声道:“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标儿需要怕的!哥哥我罩着你!”
李文忠哭笑不得。朱文正你嚎那么大声干什么?耳朵都给我吵得嗡嗡叫了。
朱标的目光逐渐犀利:“再说了,这世道再差能差到原本历史那去吗!”
朱文正:“啊?”糟糕,又不听懂了。
李文忠按压太阳穴:“标儿,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想说什么?”
朱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现在大明确实变得更好了,但这一切的关键不是我。而是李叔叔,刘叔叔,宋叔叔,王叔叔,章叔叔,两个叶叔叔他们;还有徐叔叔,汤叔叔,廖叔叔他们;还有你们……”
“还有……马皇后,和皇上。”朱标放下握紧的拳头,“你们比我对这个时空的历史进程重要得多。”
如果没有这些信任他的人,如果没有这一群思想开明想要改变乱世的人,朱标就算是穿越者又有什么用?
他穿越的时机和身份独一无二。换到其他人身上,就算不是一个死字,也至少也得苟着活。
朱文正和李文忠面面相觑:“标儿,你夸我们是很不错……但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朱标使劲揉搓自己的脸,道:“我只是发现了自己的驻步不前是何等的狂妄。无论我再努力,大明这个封建王朝也会烂得透顶,最后还是会被推翻。我完全不用担心出了我和我爹两个英明的皇帝,就会改变几百年后华夏光明的未来。我现在做的事,只是让华夏的血更厚,变革来得更早,转型更加轻松,百姓不会遭受太大的苦楚。影响不了什么。我悟了!”
朱文正无脑喊:“标儿说得对!”
李文忠:“标儿说得……等等!”
李文忠虽然脑袋有点晕,还是听清楚了朱标话中了不得的字句。
“标儿,你、你……不是,那个……”李文忠冷汗直冒,“那个……”
朱文正疑惑:“那个什么?”
朱标面无表情道:“我说我爹朱国瑞其实就是朱元璋,我其实就是太子朱大。忠哥被吓到了。”
朱文正:“……啊?”
朱文正猛地睁大眼睛,额头汗大如豆。
李文忠整个人手脚都麻木了。他很想说点什么辩解,但看着已经抱起手臂,好整以暇看着他和朱文正的朱标,他一个辩解的字都说不出来。
标儿都已经如此确定了,我要怎么才可能骗得过标儿!
朱文正嘴张张合合了许久,然后狂擦汗:“标、标儿,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别说这种笑话,被听到,我们全家都会被砍头!”
朱标抱着手臂冷笑:“好啊,我现在就去上折子问皇帝我的猜测对不对,让皇帝砍了我们朱家全家的脑袋。对了,我爹的脑袋必须第一个砍!”
朱文正额头汗如雨下,也哑巴了。
他求助地看向脑子灵活的李文忠。但很抱歉,现在李文忠聪明的脑袋瓜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标儿,你,不是……”李文忠按着额头,“天啦,我和文正这样的反应,标儿根本就是确定了!”
朱标冷哼:“其实我本来想找其他证据。比如最好找的证据……朱大帅给我写的字那叫一个风骨嶙峋啊,简直是书法家。现在皇上大概是终于能模仿了,非常自信地亲自给我写亲笔信。但沉浸在书法中几十年的人和模仿的人,我眼瞎才会看不出来。”
朱文正拍着大腿破口大骂:“四叔身边的文人眼睛是狗眼睛吗!他们看不出来吗!居然让四叔自己写!”
李文忠:“……文正,就算我俩找不到借口,你也不能不打自招啊。”
朱文正骂道:“不是你先不打自招吗!都是你的错!”
李文忠:“……”成,这锅我背。
朱标抱着手臂继续冷哼:“其实我爹模仿得还是很像了,我只是有些怀疑,没怀疑得太厉害。不过一旦起了怀疑心思,许多事就展露出真相。”
朱标顿了顿,决定说点什么缓和一下现在紧张的情绪:“其实我最初只是猜到自己可能是太子,但我以为我是被寄养的。”
朱文正道:“哦,对,你之前还闹过一场。你怎么相信四叔就是皇帝了?”
李文忠也使劲点头。标儿不是宁可认为自己是寄养的,也没想到舅舅是皇帝吗?
朱标撇嘴:“其实我仍旧不相信。但除了我爹不像皇帝,其他的事都对上了。特别是我娘,我娘可太像马皇后了。”
朱文正使劲点头:“这倒是。除了四叔不像皇帝,到处都是漏洞。”
李文忠扶额。朱文正你是不是又想挨打?
朱标道:“但是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唯一的选项,再离谱也是事实。所以……我就算再不相信,我爹……他还真是朱元璋啊?这可能吗?天啦?我只是诈诈你们。”
朱标本来制定了一套十分详细谨慎地扒亲爹马甲的操作。
但后来他仔细一琢磨,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如果亲爹是皇帝,正哥和忠哥肯定知道。他只要突然袭击,就算忠哥稳住了,正哥那个傻憨憨也绝对会露馅。
结果,忠哥比正哥还沉不住气。
朱标有点幽怨:“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看我笑话?啊?我在爹和你们面前隔三差五说朱元璋笑话,你们是不是笑破肚子了……”
朱文正立刻阻止朱标:“标儿,你要相信你正哥,你在四叔面前抱怨朱元璋,你正哥我会笑话的难道不是四叔吗!”
朱标:“……”我草,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李文忠再次扶额。啊,脑袋好痛。
怎么办,标儿知道自己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