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生披着夹衣坐在灯前,眼里的书却一页也看不进去。
他今儿,见证了自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帝的诞生。
他把书放下,静静看着烛火,听着外面肆意的风和淅淅沥沥的雨。
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风从门里先挤了进来。他扭脸去看,进来的是舅舅——那位已故的章怀太子。
自己随着母亲南下,也随着母亲回了神都。如此,便也见证了女帝的诞生,但自己却未回家,而是直接出城,来了庙里。
宝华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护着那一簇火焰,怕被风吹灭了。就这么小心翼翼的先进来,而后笑了笑,朝边上一让,一身清瘦的舅舅便走了进来。
泽生赶紧起身:“舅父,您也没歇着。”
泽生坐过去,把披风给舅舅搭在腿上,这才挨着舅舅坐了,“您……也睡不着吗?”
李贤轻笑,“今晚睡不着的人,满洛阳都是。而后,整个天下,也有太多的人没法入睡了。”
泽生叹气,手放在舅父的膝盖上,轻轻的揉了揉,“您要是心里难受,我给阿娘送个信,请她来一趟。”
李贤摇头,“别折腾你阿娘了……”他端详着外甥,这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硬挺的少年了。
十四岁,说起来也是大孩子了。皇兄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监国了。
“知道你睡不着,过来跟你说说话。”李贤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为何没有回家,直接了这里?”
泽生一脸的复杂,“甥儿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为舅舅们,为姨娘,也为阿娘。”
李贤便笑了,“你觉得只我孤零零的在寺庙里,这个时候有个亲人在身边,许是心里能好受些,是吗?”
是!泽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阿娘嘴上不说,但甥儿知道,阿娘放心不下舅父。”
李贤摇头,“我是方外之人,放下了便是放下了。我见过世间最大的繁华,也体会过世间最大的孤寂。当我是皇子时,见到的世间最美的风景;但当我是太子时,经过世间最丑最恶的嘴脸。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没了李唐……”
李贤便笑了,“不一样了!你娘争执的其实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余地……”
“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李贤看向摇曳的烛火,“一旦改了武周,那么,你觉得没有人针对我们吗?便是女帝的子女又如何?惶惶不可终日,每日里担惊受怕。自由——不管改不改国号,自今往后,咱们的自由都不能算是完全的自由。包括你在内,一切都在别人的严密监控之下。不换国号,没人敢杀了你我!可要是换了国号,明枪暗箭,不死不休。除了皇室以及皇室的亲眷……还有便是很多很多的臣子!党同伐异本就是朝堂毒瘤,清除不干净。换了国号,便是给了党同伐异一个最好的借口。自此以后,纷争不断,朝堂再无宁日。你阿娘求的是朝堂暂安。”
李贤笑了笑,便起身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舅父走了,泽生更睡不着了。舅父今晚上来,只为说这个吗?
在舅父的嘴里,母亲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可这是不对的!
阿耶说过,任何人都有私心,人若真无一丝留给自己,那你就得思量了,他背后一定藏着点什么。
同样的道理,阿娘有私心吗?必然是有的!
叫人看起来没私心,那必然也是阿娘在图谋什么。
其一,先从阿娘的身份上来讲,阿娘是李唐的镇国公主。因着她戍卫李唐,才在民间有那么好的名声。若是此次,阿娘不为李唐争,不为李家宗室争,那在别人的眼里,阿娘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镇国公主吗?
不是了!阿娘不争,阿娘也成不了女帝的镇国公主,因为她再无镇国的威望基础了。
若是如此,阿娘才是犯蠢,她的默认等同于自我杀戮。不用外祖母将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之前经营的一切给毁于一旦。
那是自毁根基呀!
所以,有些事,是阿娘那个身份必须去做的事,无可选择!
其二,女帝的登基,屈服者多,信服者少。这其实是种下了很深的矛盾,如今只不过是暂时压服了。可矛盾这个东西,用阿耶的话说,处理矛盾如同治理洪水,宜疏不宜堵。暂时堵住了,可一旦冲垮了堤坝,泥沙俱下,那才可怕。
是啊!而今压的越厉害,将来反弹的力道就越大!阿娘若是从了女帝,等将来堤垮坝塌,矛盾不可调和时怎么办呢?再无退身的余地了。
阿娘其实是把她放在了一个缓冲带的位置上,得卸掉矛盾双方的冲击力,求的也不过是朝堂稳固。
他在禅房里辗转反侧,心里有几分明悟:这便是走一步看三步了。
可不管看几步,其实阿耶和阿娘算计的,依旧是天下的稳!为了一个‘稳’字,阿娘如同湍急河流里的那一道水坝,她把两股洪水隔开,两边冲刷的都是她。
私念私心,他们确实有,用这私念私心保全自身保全家人。
可保全了之后,为的依旧是一个字,那便是——公!公是什么?天下为公,公为天下!
想到这里,心里的一丝迷茫不见了。他蹭的一下坐起身来,抓了案几上的笔,蘸饱了墨汁,挥毫直接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公’字,而后将笔一扔,抓了衣服往身上一套,叫了亲随,低声吩咐,“悄悄的,别打搅别人,这就下山,回家!”
“下山了?”